第七案 看不见的孩子

“啊——啊——啊——”

刺耳的尖叫声打破了戚家宅子的宁静。穿过挂满红色灯笼、如黄泉大道一般的廊子,顾远快步踏入孩子们睡觉的房间。里面,戚人楚跌坐在地,她瞳孔紧缩,十指抓着自己的脸,指甲陷入脸庞,血丝流下。她对着空床角落发出扭曲尖锐的叫声。房间里,受到惊吓的孩子们因害怕而颤抖,他们拥抱蜷缩在一起。八双眼睛,恐惧地看着如同疯子一般的戚人楚,有个孩子终于受不住哭了出来:“呜呜呜呜,娘,呜呜呜呜……”

紧紧地抱着哭泣的孩子,木加低声安慰:“小春别怕,别怕。”

刚踏入房中的顾远,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他上前半跪下,抓住戚人楚的两只手,用力拿开,以免她再伤害自己。然后,逼视她:“戚小姐!戚小姐!”

戚人楚仿佛看不见他似的,她眼睁睁地看着早已死去的孩子从**爬下,趴到了顾远的背上,对她露出笑容:“娘——”

“啊——啊——”眼看那个孩子从顾远的背后爬过来,戚人楚心脏控制不住地剧烈跳动,双眼开始翻白。顾远看她情况危险,便一个手刀下去把人打晕,房里安静下来。

戚家宅子,照顾孩子们的季婶慌忙进门:“顾探长。”

顾远抱起戚人楚,对季婶道:“季婶照顾孩子们。”

他走后,眉头紧皱的季婶安抚孩子们:“没事了,孩子们都睡吧。”

木加也柔声安抚:“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

戚家宅院开始安静下来。

把戚人楚抱进她房间后,顾远把她放到**。看着脆弱如纸的戚人楚,他眼珠子转动。环视了一圈房间,没有任何异象,于是离开房间,把门带上。

几乎一夜未眠,拂晓时,顾远才闭上眼。没多久,天光大亮。陷入黑暗的睡梦里,浮沉之间,他似乎听到了小二哥的叫声。以为自己做梦,直到门口传来爪子刨门的声音,才知道真的是小二哥来了。

汪汪汪地叫着,小二哥继续用爪子刨门。

睁开有些发红的眼睛,顾远翻身而起。他刚打开门,小二哥便扑上来,他及时接住它:“你怎么来了?”

“宋修出门了,他让我把小二哥带过来给你照顾。”进门的是车素薇和曹青萝。看到他,曹青萝眼睛一亮,在她上前想挽住对方手臂时,顾远赶紧把小二哥塞进她怀中,他抹了一把脸:“一臣呢?”

车素薇答:“在外面和孩子们玩。”

于是,顾远离开房间。院子里,康一臣坐在矮凳上表演口技,周围七个孩子围着他看。看到顾远出来,他伪装成小二哥汪汪汪地叫了好几声,孩子们也兴奋地跟着汪汪汪叫。知道康一臣又学自己,小二哥想跑上前把人扑倒,但它却被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抱住了。这孩子汪汪汪地叫着,死死抱着它不放。小二哥定住,然后扭头舔了小男孩一口。小男孩那张病态的脸上浮起了一丝血色,他露出了稚气纯洁的笑容。

康一臣站起,扬手招呼道:“远哥。”

顾远笑着回道:“早啊,来了。”

康一臣道:“跟着薇姐一起来的。”

点点头,顾远摸摸身旁孩子的脑袋:“戚小姐起床了吗?”

孩子软软地点头:“娘起来了。”

顾远扭头对车素薇说:“你和我去看看。”

对方答应。

康一臣继续留下逗孩子们,顾远三人穿越廊子往宅厅走去。

戚家宅子老格局,由廊子贯通。廊子上头挂满了红灯笼,一到晚上,整座宅院亮起来,通红一片,如黄泉大道一般。宅子中间是天井,东西两边是厢房。正房在北面,东西南北四面都是房间。

宅厅里,躺坐在黄花梨圈椅的上海滩第一美人,正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看到戚人楚这番落魄的模样,曹青萝不由大吃一惊。半年前,她犹记得采访戚人楚的时候,她意气风发的样子。真不敢相信,半年后,这位善名与美名传扬整个上海滩的戚人楚,竟沦落到这副苍白落魄的模样。

“顾探长,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当人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这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呵呵,顾探长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人。”

“戚小姐过奖了。”

“那你相信,这个世界有鬼吗?”

“我信,这世间的人都是妖魔鬼怪。”

晨光照进宅厅,洒在戚人楚的身上。泡在晨光里的女人,身影单薄,如同泡沫一般,随时可能消失。

“顾探长还是不相信啊。”

“我想,戚小姐需要医生。”

“世人唾笑我疯,但顾探长可知道,我却亲眼看到那些可怜的孩子回来找我。”

“眼睛所见,未必为真。”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顾远站到黄花梨圈椅旁,与戚人楚一起泡在晨光里,他说:“我信戚小姐,所以才会来调查宅子的鬼怪之事。”

戚人楚伸出纤纤玉手,她牵住顾远温暖粗糙的大手:“顾探长,真是个好男人。”

顾远默然:“谢戚小姐。”

戚人楚苍白无力地说道:“ 这世间, 能阻止我疯掉的人, 唯有你。”

顾远不徐不疾地回道:“探寻真相,以手中的道义去结束一切,是我的责任。”

戚人楚凄然一笑:“也是顾探长存在的意义吧。”

放开对方的手,戚人楚眼角余光放在车素薇和曹青萝的身上:“那么,两位客人因何而来?”

车素薇开口回道:“车素薇,中央捕房的入殓师,也是顾远的协同人。”

曹青萝搭腔:“戚小姐还记得我吗?半年前,我采访过您。”

收回余光,戚人楚继续空洞地看着前方,她回道:“记得,《申报》记者曹青萝。”

“我是顾探长的朋友,今天一起过来看看。”

“那么,曹记者不会把我宅子里的事情写上报纸吧?”

“不会的,不会的。”

“谢谢曹记者了。”

顾远打断她们:“素薇会一点医术,戚小姐要是需要,可让她看看。”

戚人楚凄凉一笑:“我并不需要,除了顾探长,所有人请回吧。”

车素薇道:“好,戚小姐需要,我们随时到。”这种人,若强迫,只会病上加病。

戚人楚双目放空,不再说话。

顾远转身,带走两人,并招呼康一臣出门。除了被小男孩死死地抱着的小二哥不得走之外,顾远四人离开了戚人楚家。他们来到一家馄饨店点了四碗馄饨,一面吃,一面闲聊。车素薇问:“戚人楚发生了什么事?”顾远一去五天,因为担心,他们才会前来看看,却没想到,会看到戚人楚那副样子,而且不欢迎他们。

“她是不是……疯了?”曹青萝话中透着那么一种诡异。

“戚小姐疯了?”康一臣不由惊道,这要传出去,还得了啊。

勺子舀起馄饨,顾远说:“应该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然后幻想去世的孩子出现在家里害她。”

这,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

戚人楚是上海滩社会第一名流,不仅如此,她的善名与美貌齐名。

这座东方大都市里,有着许许多多被遗弃的孩子。这些孩子,在下九流里如同野狗一般挣扎生存,幸运的话,能够活到成年的那天。不幸的,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死亡,然后被收尸人收走。特别是寒冬来临的时候,很容易看到街头冻死的乞丐和孩子。

从五年前开始,戚人楚开始收养生病被遗弃的孩子。从那时,她的善名便传开了。对此,她专门请了一位医生每个月来给孩子们看一次病。只是,很多孩子在与病魔的斗争中失败去世。悲伤至极的戚人楚说过,不想再收养孩子。可在外面,她每每看到被遗弃在外等死的孩子们,总是一再于心不忍,以至于又把孩子接回去照顾。

人生得绝色,又有一颗善良的心,对她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也多了起来。现在不知道那些仰慕戚人楚的人,看到她这番模样,是什么表情。

车素薇沉思道:“这么说来,这其实不是个案子?”

顾远咽下馄饨:“或许吧。”目前为止,他没有发现任何陷害戚人楚的线索和人。这五天来,他只看到戚人楚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恐慌。

康一臣不由道:“把戚小姐送去医院看看,说不定就能把幻想症治好了。”

顾远笑了一声:“她不会去的。”

曹青萝叹息:“唉,人突然变成这样,怪可怜的。”

车素薇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吃吧,下午我陪你去跑一趟新闻。”

曹青萝抿嘴一笑:“好。”

吃完馄饨,车素薇和曹青萝告别,康一臣则回捕房。顾远在外面坐了一会儿才回戚家,进了院里,便看到小二哥包似的趴在地上,任由孩子们“**”。看到他,小二哥抬起脑袋汪汪叫。最小的男孩坐在小二哥身上不让它走,小二哥着急不已。

顾远笑着上前揉揉孩子的脑袋,他温声说:“大家很喜欢小二哥?”

“汪汪汪!”

坐在狗身上的孩子问:“它叫小二哥?”

顾远含笑回他:“是的。”

小娃娃苍白的脸颊浮起一抹红晕,他有些结巴地说:“小、小二哥,我喜欢你,你跟我玩儿好吗?”

“汪汪汪!”

“小二哥答应了。”

小娃娃高兴坏了。其他孩子也纷纷道:“我也要,我也要。”然后扑上来,小二哥发出惨叫声。陪着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季婶走过来,她对顾远说:“顾探长,晚上小姐有约。”

顾远回道:“好的,我知道了。”

季婶转身,给戚人楚回话的时候,顾远问道:“木加呢?”

“在病房照顾香草。”

听了季婶的话,小娃娃放开小二哥,他抱住顾远的腿仰头说道:“顾叔叔带我去看香草姐姐。”香草是戚人楚收养的孩子之一。这个孩子病重在床,被隔离在一间房里,由木加和季婶轮流照顾,看起来快不行了。

摸摸孩子的脑袋,顾远微笑道:“只要小春不吵闹,我带你去看香草姐姐。”

听了他们的对话,其他孩子纷纷围上来:“顾叔叔,我们也要看香草,我们绝对不会吵闹的。”

看着这七个孩子,顾远内心闪过一丝悲悯。也不知道,他们亲眼送走过多少个兄弟姐妹。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药味,躺在**的香草奄奄一息。木加坐在床边,手中拿着药碗,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她每喂一口,香草便艰难地咽下去。可大多时候,药从嘴里溢出,围在她脖子上的毛巾湿了一片。顾远带着孩子们进门时,香草那双死灰色且毫无生气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她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们,嘴巴扯了扯,却一句话、一个笑容也发不出来。

小春走到床边,木加把药碗放下,抱起他放在腿上。小春看着**干巴巴的病人,伸出小手,握住香草如枯木般的手,软声说道:“香草姐姐,快点好起来和小春一起玩。”

香草眼角泪水滑落,另一个孩子上前,她拿出旧手绢擦拭她眼角的泪水,说:“香草,我们一定会等你的。”

木加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小春的背后。她的十指死死地绞在一起。

看过香草后,顾远带着孩子们离开。这一整天,他陪着孩子们玩耍。

戚家宅子,他早已翻遍。正如车素薇所说,这或许不是一件案子。而主人家,最需要的人是医生,而不是探长。只是,有一点顾远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因为去世的孩子吗?

戚人楚说,去世的孩子回来找自己。起初,顾远认为她有幻想症,看错了。可接连几次后,他发现戚人楚精神备受折磨,不管是灵魂还是肉体,都在逐渐崩坏。现在想起来,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撕扯着她的灵魂,直到把她的灵魂撕成碎片。可这宅子里,他什么也没发现。会不会是宅子太晦气的原因?因收养过多病重的孩子,去世的孩子也多,造成她的精神压力过大,所以才出现幻想症,看到去世的孩子们回来找她。

等等,他似乎忽视了什么。

是什么呢?

脑海里,缓缓流动飘浮的线条开始纠缠。顾远快速地梳理着自己有可能忽略的事情。

戚人楚为什么会害怕自己收养的孩子?还说孩子会害她?

被收养的孩子们,在宅子里度过了最后的时间,这样,总比横死在外面好。所以,就算真的回来看戚人楚,也不会要了她的命啊?这实在是有点奇怪。

害她?

去世的孩子有什么理由伤害她?她又为什么会害怕去世的孩子回来找自己?

脑海深处的线绕成一团,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戚人楚似乎对自己有所隐瞒,这或许真的是一件没有线索的案子。

顾远不禁陷入沉思。突然,从戚人楚房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顾远收回思绪,急忙赶过去,以免她自残。

“戚小姐。”闯入房间,以为她又产生幻觉的顾远只看到她不断尖叫,“是谁!是谁把我的东西拿走了!是谁——”

顾远抓住扯着头发的戚人楚:“戚小姐少了什么东西?我给你找找。”

果然,这宅子有被他忽略的地方。

“是他们、是他们拿走了!”戚人楚瞳孔充血,粗喘着气,汗水不断从额头渗出,她脸色苍白,面目扭曲不已。

顾远厉声喝道:“戚小姐!”

眼球里的血丝褪去,戚人楚缓和过来。看到顾远,她仿佛被抽尽了所有的力气般,跌跌撞撞地坐到梳妆台的椅子上:“没、没事了。我静一静,让我一个人静一静。”目光缓缓移动到镜子中的自己,在看到镜子里一脸苍白憔悴的女人的时候,她不禁有些颤抖。

她看到镜子里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对着她诡异一笑,然后那张脸瞬间枯萎苍老,最后变成一个老太婆。晃过神,她看到有影子从镜子里面一闪而过。一双手爬上了她的肩头,一个白面如鬼的小男孩在她耳边细细说道:“小忠抓住娘了。”

“啊——”

哐啷一声,戚人楚拿起东西砸碎镜子。顾远伸手把她往后拉:“戚小姐,你没事吧?”她,又看到了不存在的孩子。可这房子里,除了他和戚人楚,不存在第三个人影。

把脸埋在顾远怀中,戚人楚浑身颤抖,渐渐失控崩溃。顾远拥住每个男人都想拥抱的女人,安慰道:“没事了。”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木加,她给戚人楚端来茶水,说:“娘,茶来了。”戚人楚把脸抬起来,然后抖着手接过茶水一口喝下。之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把杯子还给木加后,她勉强一笑:“木加,娘没事了,别担心。”

点点头,木加拿着杯子离开。戚人楚有些疲惫地走到床边坐下,她以手撑着额头,还未从刚才的恐惧里缓过来。把对方的表情纳入眼底,顾远上前:“刚刚,戚小姐看到了什么?”

戚人楚表情痛苦至极:“我看到了小忠。”

这还是顾远第一次开口询问戚人楚看到的孩子。之前,他从未过问,因为他并不相信她,并以为她得了幻想症,产生了幻觉。可现在,似乎有些不同了,发生在戚人楚身上的事情,变得不再简单,这让他有了想解开的欲望。层层剥开之后,他想看看,到底是谁伸出那双无形的手掐着戚人楚的灵魂,渐渐把她撕个粉碎。

“小忠是个怎样的孩子,又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听到对方的询问,戚人楚顿了一下,脸上痛苦的表情褪去,变得冷漠:“顾探长,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为了戚小姐,把陷害你的人找出来。”

“小忠的事情,顾探长可以去问季婶和木加。”

“好。”

顾远踏出房间找孩子们。

他没有找季婶,直接去找了木加他们。这个时间点,孩子们正在吃午饭,作为年纪最大的姐姐,细心的木加照顾着每一个弟弟妹妹,连小二哥都照顾到了。看他走进来,木加给他打好饭,说:“顾叔叔吃饭。”

顾远坐下,拿起碗筷道谢:“谢谢。”

饭间,孩子们规规矩矩,也不争也不抢。顾远提起说:“大家知道小忠的事情吗?”

桌上,正在吃饭的孩子们安静了一下,木加手中筷子一停:“顾叔叔为什么要问小忠的事情?”

顾远沉着性子答:“因为,戚小姐今天看到了小忠。”

小春脆生生地说道:“可是,小忠哥哥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远观察着孩子们的异样,他说:“那大家愿意把他生前的事情告诉我吗?”

所有孩子的目光聚到木加身上,木加放下筷子说:“小忠两个月前去世的。”

“因何去世?”

“重病。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活不过十岁。”

“都活不过十岁?”

孩子们中年纪最大的是木加,她九岁,其他孩子,最小的是小春,才三四岁。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的香草才八岁。说起来,戚人楚为何只收留十岁以下的孩子?

木加继续说:“我们的病是治不好的。”

“那给你们看病的医生什么时候来?”

“每隔半个月会来一次,最近的话,过几天会来。”

“谢谢你,木加。”

“顾叔叔要帮助娘吗?”

“是的。你娘受到了困扰,所以,我想为她排忧。”

“原来是这样,谢谢顾叔叔。”

说完,孩子们继续吃饭。只不过,这气氛变得有一丝压抑。

晚上,戚人楚在脸上打了胭脂,盛装打扮了一番,看起来精神不少。

出门前,她去看了孩子们,并温柔地和他们说了会儿话,之后,才带着顾远出门。

坐在车子上,街头的灯光斜照进来,打在戚人楚的侧脸,她惆怅地说道:“若顾探长不相信我,恐怕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相信我的人了。”

戚人楚指的是她看见的事情。

顾远淡淡回她:“我信戚小姐,但戚小姐似乎不太相信我,还对我有所隐瞒。”

他话中有话,戚人楚偏脸问他:“不知道我隐瞒了你什么?”

顾远一笑,笑意不达眼底:“戚小姐,你房中丢失的东西,是什么?”

戚人楚转过脸:“女人用的东西。”

这个答案,似是而非,显然,她不想提。手指点着腿,顾远继续问:“戚小姐收养孩子们,孩子们理应对您感恩怀德。小忠真的回来的话,也不会陷害戚小姐。那么,戚小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昏暗的阴影下,顾远看到,戚人楚的侧脸慢慢变得阴郁,她说:“顾探长,倘若你常常看到去世的孩子们出现,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手指在腿上画了个圈,顾远继续问:“除了小忠,戚小姐还看到了其他去世的孩子?”

戚人楚凄然一笑:“是啊。”

顾远话锋一转:“最后,我想问问,戚小姐为何只收养十岁以下的孩子?”

戚人楚把脸偏向窗外,只留后脑勺给顾远,她说:“因为不忍。十岁以下的孩子,生存更不容易。有些,找吃的都办不到,这样的孩子,更容易夭折。可如果是十岁以上的孩子,已懂得怎么挣扎活下去,然后平安长大。”

“可是,戚小姐收养的都是无法救治的孩子呢。”

“我内心更怜惜这些被抛弃,随时可能被病魔夺去生命的孩子。我延长他们的生命,给他们安稳的生活,度过最后的时间。”

戚人楚的话滴水不漏,没有任何疑点。

但,真的是这样吗?

戚人楚请他调查宅子闹鬼害她的事情,但凡事有因果,那些去世的孩子,为何回来找她,并且害她?这个因,在戚人楚身上,如何才能解开这个因?

顾远问的话,戚人楚看似毫无保留地回答,可事实上句句避开要害。

如果是别人,早就被绕进去了,可他在这看似毫无破绽的话里,抽出了疑点。

车子停在一家饭店前,两人下车后,门前招待迎接戚人楚进门。接着他们上了二楼,戚人楚给顾远点了酒菜,让他在隔壁桌子坐等,她今晚赴的是一位英商之约。

戚人楚家里维持生活和孩子们的开销的资金,皆来自名流富商,甚至是黑帮大佬。因此,她经常出门与这些人约会吃饭和跳舞,这样才能筹募到资助的金钱。名流富商出手大方,只要戚人楚还保持貌美、善心、仪态,总会有被她迷住的男人。这说来也奇怪,戚人楚和各种各样的男人约会,却从不与任何男人交往,这保持了她的纯洁,也因此让那些名流沉迷其中。

看着杯中酒,顾远喝了一口,刚放下杯子,便有一人端着盘子坐到他的桌子对面。

是榊切人。

这个日本男人把巴掌大的机械傀儡放在桌子上,小傀儡走到顾远面前伸出手,顾远和它握了一下,它才折回榊切人的身边。如果不是知道这只是一具机械傀儡,顾远真当它是有生命的。

榊切人含笑招呼:“顾探长。”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这个男人,往往有他在的地方,就会有案子在。

“榊切人。”

“这是公共租界最有名的饭店之一,来这样的地方,若能约上女伴,或许会更好。”

“可榊切人先生也是独自一人。”

“这是我今晚的女伴。”说着,榊切人伸出手指碰了碰小傀儡。

“傀儡。”

“带着心脏活下来的傀儡,会更加美丽。”

“若挖掉心脏呢?”

“会失去灵魂。”

他还是让人看不透。

这时,隔壁传来杯子摔地的声音,顾远猛地站起,快步走到戚人楚的身边,扶住有些不对劲的她:“戚小姐。”

戚人楚强忍着恐惧,她手指颤抖,低声道:“带我回家。”

“好。”于是,顾远向她的客人告别,然后扶着她离开了饭店。

隔壁桌子,榊切人伸出手指,小傀儡牵住他的手指在桌子上翩翩起舞。手指随着小傀儡而动,榊切人笑意不明:“戚人楚果然出事了吗?也不知道真相大白后,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离开饭店上了车,戚人楚的心绪平复下来。车子开了一段路后,她主动开口道:“那些孩子跟上来了。”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

顾远心道:戚人楚的幻想症越来越厉害了。

几天后,每半个月来给孩子们看一次病的医生到来。三十岁斯文的西医医生广司阑,提着药箱到戚家给孩子们看病。对于家中多出来的男人,他以为戚人楚终于找到了归宿。经过介绍后才知道是戚家的客人,至于他因何而来,没有说。

一处空房里,孩子们排队等待看病。在木加帮忙下,花了一天时间,广司阑才给孩子们看完病。最后,木加眼中带着一丝哀伤和祈求:“广医生去看看香草吧。”

广司阑答应。于是,他们前往香草病房。里面,戚人楚照看着香草。

顾远没有进去打搅,站在窗口处往里面看。

广司阑进去后,戚人楚站起:“广医生。”

把药箱放在桌子上,广司阑回道:“戚小姐,我给香草看看病。”

戚人楚让开:“谢谢广医生。”

广司阑给香草看病,没一会儿,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和戚人楚走出门,广司阑说:“香草快不行了。”

戚人楚脸色灰白,无法接受事实:“还有多长时间?”

“最多五天。”

也就是说,五天之内,香草有可能死亡。

听着他们的话,顾远看向房间里,里面,木加握着香草的手,无声无息地落泪。回首转身,他上前:“广医生,戚小姐身体不好,能给她看看吗?”

广司阑答应:“可以的。”

戚人楚摆手:“我没事。谢谢广医生给孩子们看病,辛苦了。”

“应该的。药我已经留给季婶了,只要按时服用,孩子们的身体暂时没事。”交代完,广司阑告辞离开,顾远送他出门。

看他们离开的背影,戚人楚的嘴唇嚅动,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拉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顾远把人送到门外。广司阑径自问道:“不知顾先生找我做什么?”对方实在是热络了一点,这让他不得不往别的方向想。

“我想看所有孩子的病历。”

“这些孩子身上的病,无药可医。我给他们开的药,只能暂时延长生命。而且,顾先生为什么要查看孩子们的病历?”

“我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的探长,戚小姐出了一点事,她托我来调查。”

“你要调查的事情,和孩子们的病有关?”

“此案戚小姐不让我告诉任何人,还请广医生谅解。”

“既然如此,你跟我走一趟。”

广司阑在法租界开有一家医馆,他经常作为私人医生给人看病。戚人楚开始行善后,便请他每半个月给孩子们看一次病。到了医馆,广司阑拿出孩子们的病历交给顾远,顾远翻看起来。

“孩子们的病历都在这儿?”

“如果你想要以往孩子的病历,我都还留着。”

以往?是那些已经去世的孩子们吗?想到这里,顾远点头说:“好。”

广司阑把一沓病历拿出来。在看到病历的数量时,顾远不禁一震:“这些病历上的孩子,都去世了?”

“是的。这沓病历单都是这五年来已经去世了的孩子们的。”

“我能拿走这些病历吗?明日还你。”

“可以的。”

把病历收拾好准备离开,广司阑却叫住他:“顾探长。”

顾远回头。

“我给孩子们开的药,不出意外的话,完全可以延长他们的生命。但是,有一些孩子却没有熬过去。”

“谢谢广医生,我知道了。”

广司阑话不全,顾远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有些孩子,死得不正常。

带着手中的病历回中央捕房探长室,康一臣不在,不知去哪儿了。顾远先把木加他们九人的病历看完后,接着看早已死亡的孩子的病历。病历单上,有孩子们的年龄、性别、各种病因、使用药物等。广司阑写得十分详细,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他看病的时间,可每一份病历的最终结果都是:死亡。

直到晚上,顾远才把手中的病历看完,之后,拿病历下楼回家。

回家路上,他在外面吃了饭。想到小二哥留在戚家,有孩子们照看着,应该不会出事。只是——

从刚刚开始,他总感觉有人盯着他看。那道诡异的目光如影随形,可他却找不到对方的影子。

离开小馆子,顾远混在人群中闪身进入家中附近的小巷,然后躲在墙后巡视了一遍,没有看到跟踪自己的人。

那道目光的主人是谁?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有些发怵。这种感觉,他这辈子只经历过一次。当年,他与那个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最终,活下来的人是他。而知道他过往的,除了公输春,都死了。现在,是谁盯上了自己?

如果真是……恐怕,巡捕房是待不了了。

转身往家里走去。进入楼道口,拿出钥匙打开锁头。他推开门,屋子里,逆着窗外的光,一个黑色人影站立在中间。

站在门口的顾远遍体发寒,脸上一滴冷汗滑落。

他打开灯。屋子里,别说人影了,连只苍蝇也没见着。之后,他把屋子里里外外地翻了个遍,但屋子和几天前他离开时一样,没有人动过。

洗了一把脸,顾远躺在**,不由深思。刚刚,他看到的是什么?人世间的鬼怪?如果是,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戚人楚看到的是真的?

可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带着心中的疑惑睡去,迷迷糊糊之中,他做了个噩梦……翌日一早,顾远浑身湿透地醒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起床环视了一圈屋子。里面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拿起孩子们的病历单去广司阑的医馆交还后,顾远返回戚家。

此刻,戚家里。

顾远刚踏入门,便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抑感。明明晴空朗朗,可戚家却莫名生出了一股森寒。院子里,孩子们不在,但摆着一口小棺材。他内心一跳,快步往香草病房奔去。里面,孩子们眼睛哭得红肿。看到他,小二哥蹭了上来。顾远揉揉它的脑袋。戚人楚拿着手帕抹掉脸上的泪水,她缓缓回头,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哑意:“顾探长,香草去了。”

床边,站着一个驼背独眼的中年男人,身上还有一股尸气。

走到床边,顾远探了探香草的气息,这孩子,真的死了。广司阑说过,这孩子最多能撑五天,可她却没能撑到第二天。

“节哀。”顾远开口。戚人楚失声痛哭,孩子们也跟着大哭起来。

绝望悲伤的气息,如同瘟疫一样传到每个人身上。收尸人抱起尸体走出房间,所有人目送他把香草的尸体放在棺材里,然后把棺材捆住背起,离开了戚家。

香草尸体运走后,有人晕了过去。

是小春。小二哥汪汪两声,然后趴下让小春倒在自己的身上。顾远上前把小春抱起,看着他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他大声道:“去找广医生!”

“我这就去!”说完,木加跑出戚家。

顾远把小春抱入隔壁房间放到**,跟过来的戚人楚泣不成声:“小春,你不要出事啊……”

广司阑很快到了戚家,知道香草去世之后,他脸色白了白,而后上前给小春看病。看完小春的病情,他说:“小春暂时没事,明天他身体若有恙再来找我。”

木加红着眼睛激动道谢:“谢谢广医生,谢谢广医生。”

看了看木加,广司阑眼睛深处满是怜悯,他伸出手揉揉她的脑袋安慰道:“这是我该做的。木加,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了。”

木加忍不住哭了起来。

戚人楚痛苦说道:“香草刚走,小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啊!”

沉默了一下,广司阑说:“戚小姐,香草这个病,就算撑不到五天,但至少也能撑上两天。”

顾远目光移到戚人楚脸上。他看到她眼角处的眼皮动了动,然后嘴巴扯动了一下,满目悲伤地说道:“这里的孩子,不管是谁,都是我的心头肉。香草这么快去了,或许对备受折磨的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广司阑叹息一声:“也许吧,那我不打搅了。戚小姐,告辞。孩子们要是有什么事,再来找我。”说完,便告辞离开。

广司阑离开后,顾远问:“昨天晚上家里有发生事情吗?”

戚人楚恹恹一答:“没有。顾探长,昨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

顾远回她:“回了一趟家里。昨天晚上,是谁照顾的香草?”

木加抹着红肿的眼睛,哑声说道:“是我。”

顾远声音放柔:“木加,昨天晚上,房里没事吧?”

木加摇摇头:“没有。睡前娘和弟弟妹妹们来看过香草。”

点点头,顾远不再问。

今天,孩子们没有了玩游戏的兴致。顾远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树下思考,小二哥蹭上来,然后趴在他脚下。

戚人楚走回宅厅,她躺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手指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脸,然后目光迷离地看着院子里沉思的顾远。

不一会儿,顾远抬起头,看向她。

两个人,就这样四目相对。

顾远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你无法看穿这个人,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着什么。只因他破了几桩奇闻怪案,她才会找上他。但现在看,这个男人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吸引人。

顾远看着戚人楚。他在想,从接手查案开始到现在,有没有可能,在戚人楚的身上忽略了什么。

受害者……受害者……如果受害者有罪呢?可问题是,这个罪,是什么罪?这个案子背后的因果到底是什么?还有,他很在意广司阑的话。对方告诉他孩子们死得有点不正常,包括今天去世的香草。

眼前的女人到底隐瞒了什么?

收回目光,顾远站起去找季婶。

看着离开的身影,戚人楚目光继续放空。

季婶在灶房里熬药。对她,顾远早已调查询问。打理宅子上下的季婶,能把家里每天发生的任何事情说出来。从她口中,能听出戚家没有任何秘密,至少,起初顾远没有质疑过她的话。可现在,他想重新问一遍。

进了灶房,顾远拿了张小凳子坐下和木加一起择菜,为午饭做准备。

这个九岁孩子太懂事,也太让人心疼。一面择菜,顾远一面问:“季婶,能把家里的事情再告诉我一遍吗?”

正在熬药的季婶一声叹息:“顾先生想知道什么还是直接问吧。当时,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您要问的,我要说的,也都还是那些话不变。”

“季婶,这么多孩子死了,为什么能看到去世的孩子而疯掉的人只有戚小姐?这宅子里,孩子们和季婶,可一点事也没有。”

“这……这或许是小姐害怕吧。”

“既然害怕,为什么不遣散孩子们,把他们送走?”

“因为不舍,小姐是个慈悲的人,看不得孩子们受苦。”

“季婶,你真的不知道戚小姐突然为孩子们而发疯的事情?”

季婶眉头紧皱,她说:“顾先生,我唯一知道的是,小姐要是出事,这家也就完了。”这个家,因戚小姐而维持。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她也很关心孩子们。她现在变成这样,孩子们不是不害怕,可更害怕她出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木加满目悲伤地看向顾远:“顾叔叔,娘不会有事吧?”

顾远低声回道:“不会的。”因为,他已经决定查明戚家的真相。

木加低头,继续择菜,她说:“只要娘没事就好。”

突然想起什么,顾远问:“大前天,戚小姐房里丢了东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木加的手顿了一下,显然,她是知道的,但季婶已先接口回答:“是护脸用的油。”

“原来是那个东西。”顾远点头。相处好几天,他隐隐记得,戚人楚每天都会在脸上涂抹某种护肤用的香油。大前天出门的时候,她脸上并没有涂抹,当时他也没注意到。

说起那瓶油,季婶不禁多说了两句:“小姐说过,那油很宝贵,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没想到竟然被偷了,这家里,就我和孩子们,也不知道是哪个小贼翻墙进来偷东西。”

“除此之外,宅子里还丢失过什么东西吗?”

季婶想了想,摇摇头:“没了。”

这样想来,宅子里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除了丢失的香油、戚人楚不时的发疯和香草的死亡外,没有任何异样。

等一会儿!

香油被偷之后,香草便死亡?香油丢失和香草死亡,是毫无关联的两件事啊……

可某种细微的异样,却留在顾远心底。

“季婶,你知道戚小姐的香油在哪儿买的吗?”

“这个,不知道。”

没再问,顾远和木加继续择菜。午饭和晚饭,顾远留在戚家吃的。他拿了一盘饭菜给小二哥,然后坐下,拿起木加给他打好的饭,道了声谢后,吃了起来。

木加和季婶做的饭菜朴实,虽然没什么大鱼大肉,却吃得舒心。

这顿饭,大家沉默安静地吃着,除了躺在**的小春外,所有孩子都在这里了。早已经历过多次死亡的孩子们,依旧接受不了最亲的家人死亡逝世。看着他们这样,顾远柔声说道:“头七之后,顾叔叔带你们去祭拜香草和小忠他们吧。”

他的话让在场的孩子们愣了一下,还是木加开了口,她说:“娘不会允许的。”

顾远疑问:“为什么?”

木加摇摇头:“不知道。”

“这么说来,小忠他们去世以后,你们都没有祭拜过?”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顾远脑袋深处的线团猛然一炸散开,接着又聚拢在一起,紧紧纠缠。

木加语气低落:“嗯,娘说我们身体不好,不宜出门,所以我们从未祭拜过他们。”

顾远转头问季婶:“季婶,去世的孩子们的墓地在哪儿?”

忽然提起这个事,季婶有些困惑:“我、我也不知道啊。”

顾远逼问:“木加他们不知道也罢了,怎么连季婶也不知道呢?”

季婶为难,说:“葬孩子的事情,一直是小姐派人办的,所以……”

“所以,除了戚小姐外,谁也不知道孩子葬在哪里?”顾远放下碗筷去找戚人楚。

“顾叔叔——”木加叫道,然后咬住嘴唇,留下深深的牙印,她眼睛深处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戚人楚在房里吃饭,顾远进门的时候,她把碗筷放下:“顾探长,什么事?”

“孩子们的墓地在哪儿?”

“不知道顾探长问这个做什么?”

顾远语气有些冰冷:“戚小姐,这宅子里,知道孩子们墓地的人只有你。我想知道,你为何不让木加他们出门祭拜小忠他们。”

“孩子们的身体脆如瓷,一不小心就会碎。香草已去,小春生病,我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再冒险。”

“既然如此,那戚小姐带我去祭拜如何?”

“容我拒绝顾探长。”

“为何?”

“因为他们和顾探长没有任何关系。”

“是吗?可戚小姐越拦着我,我越想去看。”

“为何决意如此?”

“因为,我要调查戚小姐为何会看到已去世的孩子们回来害你。”

他的话音一落,戚人楚脸色大变,她死死地盯着站在顾远身边的孩子。那孩子对着她笑,眉眼弯弯的,如同鬼狐狸一般。

顾远看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又看到了去世的孩子,可与此同时,他还感受到了一种阴森的寒意。

“戚小姐。”顾远上前一步,戚人楚便退后一步,她摔在地上,连连后退,哆嗦着叫道:“不要过来——”

一道诡异的目光出现,这种感觉,就如同顾远昨天晚上遇见的那道目光一样。

“不、不要——不要啊——啊——”戚人楚猛然尖叫,那个孩子,那个笑得如狐脸的孩子趴到了地上,然后向她爬来。

“顾远——顾远啊——”戚人楚连连退到墙边,恐惧尖叫着。可这一次,顾远没有上前帮助她。

顾远,跑了出去。

天边烧着红云,黄昏的霞光洒入房中,戚人楚不停地恐惧尖叫。

沉入黄昏的戚家里,顾远奔跑在廊下,他在寻找着那道诡异的目光。

是谁?

到底是谁?

是他吗?

可是,他早就死了。

仿佛被困住了一般,廊下的红灯笼突然全部亮起。前面,盘着头发、穿着清末锦绣袄裙、有着三寸金莲的女人出现。

顾远怔住。他喉咙动了动,吐出了一个字:“娘……”

年轻女人抬头看着他,缓缓开口:“远儿。”

女人向他走来,顾远面如白纸,退后一步。

顾远震惊、混乱,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脑海深处的线团,开始绕成两只一大一小的茧。这两只茧,丝丝相连,如同母子一般。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汪汪汪!”小二哥的声音传来。顾远猛地转身去找小二哥,前面,戚人楚正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逃出来,她房门里,有什么他看不清的东西正爬出来。

“汪汪汪!”小二哥扑到顾远身上,顾远接住它后猛地闭上眼睛。

“顾远——顾远啊——啊——”

戚人楚不断地恐惧尖叫着。

半分钟后,顾远睁开眼睛,眼前情景变了。前面,木加和季婶护着惊恐的弟妹们,他们看着一脸恐惧的戚人楚,没一个敢上前的。顾远放开小二哥,他上前用手蒙住戚人楚的眼睛,说道:“戚小姐冷静点!别怕,不要害怕!”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小二哥凑上前,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不停颤抖的戚人楚,这直接把人吓晕了过去。

顾远抱起戚人楚往房里去。经过孩子们身边时,顾远露出苍白的笑容:“没事了。”

抱着妹妹的木加点点头:“嗯。”

把戚人楚安顿好,顾远先去看了看孩子们。孩子们脸色不太好,显然被刚刚的事情吓坏了,安抚好他们后,他带着小二哥回房。

房间里,一人一狗靠在一起。闭着眼睛,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直到现在,顾远还有一点不真实感。他看到早已经去世的娘亲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置身于虚幻与真实之间,他亲眼看到的,是真还是假?

假的,他只是看错了。

可是,他为何会看到逝世的人?为何,他会变得和戚人楚一样?带着这样的疑问,他掉进黑暗的深渊。深渊里,无数双眼睛撑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盯着飘浮在黑暗中的男人。

顾远打算出门调查孩子们的墓地时,却被绊住了脚步。

危险,有危险。

是戚家被人盯上了?还是他被盯上了?

因此,他不敢踏出戚家一步,他怕自己走后,潜伏在深处的人大开杀戒。为何会有这般恐怖的想法?这一切,不过源于他那敏锐的直觉。便是这直觉,让他躲过了无数次的危险。

他在调查,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都想尽办法要把对方揪出来。可此人狡猾不已,除了一闪而过的身影外,愣是没逮住人。

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席卷而来,寒意透穿四肢百骸。血丝慢慢爬上眼球,胡楂儿一夜冒出来。顾远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看顾远这样的状态,木加不由担心,她问道:“顾叔叔,你没事吧?”

顾远柔声说道:“没事。”

可木加更害怕了。

这两天,戚人楚留在家里,她也发现了顾远的异样。这个好男人身上的气质骤然一变,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可这样,依旧令人心动。

据顾远调查,戚人楚没有仇家。隐身在暗处的人,他的目标是谁?而孩子们,别说仇家了,他们连邻居也不认识,又怎么会惹上麻烦?季婶也只是个普通妇人,也未曾与人结仇。那么,对方的目标,有可能是他。

脑子快速运转着。自他调到中央捕房,便连破了好几起案子。难道,敌人与那些案子有关?是来寻仇的吗?可某种熟悉不过的感觉和目光错不了,绝对不是他最近认识的人。这么说来,是他进入中央巡捕房之前的事情。

而之前的事情……

顾远脸色沉了下来。如果真是冲着他来的,他最好的选择是离开戚家。但戚人楚不时发疯,离了他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伤人伤己的事情来。

他唯有以自身为饵,把盘踞在戚家宅子上的毒蛇引出来。

只要他没有推测错误的话。

临近晚上时,顾远把小二哥交给木加,并嘱咐孩子们不要出门。孩子们听话,这宅子里死过太多人,再加上戚人楚不时的幻想症,也逼得孩子们的精神变得脆弱。与此同时,他们似乎感受到宅子里异样的气氛,到了晚上,孩子们基本不会出门。就算要解手,也是晚上前,在房里留下夜壶,到了第二天早上拿出去倒掉清理干净。而季婶,晚上是要回自家的,她早上才会回来照顾孩子们。

因此,晚间时,戚家宅子里只有戚人楚和孩子们。而现在,多了一个顾远。

越临近晚上,盘在戚家宅子上的危险气息就越重。季婶给戚家掌灯后,便离开回家。安静下来的戚家宅子,一股冰冷的寒意,透入骨髓。

房间里,坐在**的顾远抹了一把冒出胡楂儿的脸。他眼睛发红,神情冰冷。作为饵,他伺机而动。当那种从灵魂深处冒出来的恐怖感从院子里压过来时,他知道对方进入了戚家。

摸出枪,顾远赤着脚下床。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门边,然后微微拉开一条缝往外看。

灯笼火光照映下的院子,寂静得如同坟场。

或许,这样的安静是好的。有时,声音代表着恐怖,哪怕一点风吹草动。

轻轻地打开门,手中拿着枪,他悄无声息地潜出去。身后,令人窒息般的感觉缠上他时,顾远抽身一避,身子猛然一转,枪顶住了一个人的额头。

火红色的灯笼下,顾远爬满血丝的瞳孔放大,气息开始紊乱。

戴着半张黑色面具的男人嘴巴一咧,露出可怖且邪气的笑容,舌头滑过嘴唇,说:“顾远。”

顾远面如白纸:“原来是你。”

不对,不太对!

内心深处,有声音在呐喊,可此时他却听不到。顾远看似冷静的面容下,不可抑制地混乱了起来,以至于把理智的声音埋没吞噬。

面具男从容不迫,他怪里怪气地说道:“拿着枪对准了昔日的伙伴,真不愧是你。”

顾远表情阴霾:“道不同,不相为谋。”

仿佛听到了笑话般,面具男怪笑了好几声:“所以,你在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寻求到了所谓的大义?”

握着枪的手紧了紧,顾远冷沉着一张脸看着他。

似在调戏般,面具男舔了舔嘴巴继续道:“顾远,别忘了,你的强大可是源于累累的白骨。你手上沾染的罪孽,比任何人都多。”

有血腥味充盈空气,浓重得令人作呕。

顾远眼神一变,身上爆出杀气,他厉声警告道:“离开这里!”

面具男怪笑:“‘审判者’的烙印打在你身上,你以为,逃避就能抹杀吗?”

脑海深处的线条疯狂地缠在一起,顾远气息不稳,但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是中央巡捕房的‘探长顾远’,而不是你口中的‘审判者顾远’。”

“现在的你和当初的你有什么两样?披着伪善的皮囊寻求自己的道义,可笑且可悲。那些亲手被你制裁的人,若知道自己死在这样的人手里,也不会瞑目。”

“正因如此,才不能继续盲目地走在过去的道路上。”

“真是可怜。但你骨子里的那份残酷是无法改变的,你天生属于‘审判者’。而且,同样是制裁犯罪,只是方式不同。罪恶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探长顾远’又能制裁多少罪孽?‘审判者顾远’却能亲手抹杀上海所有的罪恶。”

“人若肆意妄为,就算能制裁天下罪孽,也只会徒增悲伤。”

“所以,你选择‘探长顾远’这个身份,选择与弱者站在一起?”

“人世间,没有绝对的弱者,也不是只有强者才能活下来。”

“以前的你,可是个不顾弱者的人呢。为了摆脱‘审判者’的身份,而杀掉信任你的人,你一辈子也洗不掉那个身份。”

过往的记忆倒灌入脑海深处,顾远记忆混乱,头痛欲裂。他瞳孔放大又骤然紧缩,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他面目狰狞地抓住面具男的衣领,以枪狠狠地顶着对方的额头暴怒道:“住口!”

他没想要杀掉她!没想过要杀掉她!

面具男讥笑道:“来吧,像杀掉她一样杀掉我。”

隐隐压抑的凶暴与残酷的一面被激发出来,头发凌乱的顾远瞪着猩红的眼睛,阴狠地说道:“别以为我不敢!”

“我相信你敢。而且,这才是真正的你。”说完,又发出奇怪的笑声。

这笑声钻进顾远的耳中,他猛然惊醒,松开人,并连连退后了好几步。脚下一绊,跌坐在地。有一只白森森的手,从地下蹿出抓住他的脚。

顾远惊吓一声。接着,好几双手从地下“破土而出”,抓住他的四肢,把他困在地上动弹不得。地板上,人脸浮现,他们表情痛苦,不停哀号。面具男指着满地的人脸说:“这些,是审判者顾远执行正义下的罪犯们。”接着,他一步一步地踩过人脸,走到顾远跟前。弯下腰,伸出手指对准顾远的心脏处,说:“这个世道,光明有多大,黑暗就有多大。无论你披着什么样的皮囊,这里都不会变。”

说完,两只手从地下蹿出,扼住顾远的脖子。

窒息感袭来,生死刹那间,顾远右手一挣。对准面具男开枪,砰的一声,面具男脸上的面具炸开,人倒在地上,哐啷一声摔得粉碎。

人脸和手从地板上如潮水般退去。通红的檐廊下,变换了另一番场景。躲在房间里的木加,透过窗上的破孔看着顾远这番狂乱的模样,越发害怕恐惧。一直坐在门口的小二哥摇着尾巴等她开门。枪声传来时,它想张口叫,但木加抱住了它,并捏住了它的嘴巴。

枪声传到戚人楚房间,她身体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

有颗小脑袋枕在她的旁边,戚人楚眨眨眼,在看清是谁后,心脏剧烈一缩,想张口,喉咙却仿佛被掐住了一般,一句话也喊不出去。她从**滚下去,**的孩子打算爬下床,戚人楚抓住椅子,便往**砸。

拱起来的被子,被砸塌陷。

**,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一丝动静。

哆嗦着上前,戚人楚抖着手抓住被子。她猛地一掀,那仿佛漏了气、摊在**的孩子开始胀起来。

“娘——”

戚人楚恐惧地连连退后,只要能摸到的东西,她全部砸出。哐啷声不断响起,直到把**的孩子砸个头破血流。

“娘,我好疼。”血糊了孩子的脸。

“别过来,别过来——”内心呐喊着,口中却发不出声音。戚人楚泪水被激出来,从眼眶里滑落。

“娘——娘——”

戚人楚张大嘴巴,心脏传来的负荷感几乎要了她的命。在摸到一根簪子时,她拿起簪子,往左手掌狠狠扎下去。

“啊——”恐怖且绝望的尖叫声从她的口中发出来。

但此时,堕落深渊的顾远似丧失了五感似的,听不到她的声音。

三天后。

院子里的树下,顾远仰着头看烈阳,那双爬满血丝的红色眼睛,被刺激得更红了。

何为真?何为假?

现在的他,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还是审判者顾远?

埋在骨子里的东西,或许从未改变。不管是下九流的走卒娼妓,还是上九流的权贵富商,这样混乱的世道下,唯有抹杀所有的罪恶,才能还给浑浊的人世间一个清白。不需要会审公廨,他便是审判者,由他来审判裁决一切。

车素薇到戚家,当看到通红着眼睛、满脸胡楂儿憔悴的顾远时,她大吃一惊。可更让人惊骇的是,他身上透出来的冷酷气息。

这才几天时间,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汪汪汪!”看到她,小二哥摇着尾巴跑过来,然后用脑袋顶着她过去和顾远说话。

顾远收回视线看向车素薇,可双眼因受到太阳刺激,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看不清对方的脸:“你来了?”

车素薇坐下,说:“你一直没有回来,我担心,所以来看看。”

顾远语气冰冷,脸色冷漠:“我没事,案子几天后能查清。”

车素薇两手绞握一起道:“你脸色不太好,是案子有麻烦吗?”

顾远抹了一把脸,他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说道:“没事,你回去吧。”

打心底里,车素薇知道,无论顾远表面多温和,多平易近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冷漠。这种冷漠,康一臣看不出来,她却能感受到。也许,他从未把他们放在莫逆之交的位置上,如今,似撕掉了那层伪装,他终于暴露了自己真实的那一面。

宅厅里,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戚人楚看着院子里的两人一狗。她左手掌上缠着绷带,比几天前更加瘦弱。这单薄的身体,仿佛一碰就碎。

车素薇自然也看到了她。

在戚家查案的顾远,或许已经查到了线索,但深陷其中。至少,在之前的案子里,车素薇从没有见过顾远这副模样,因此,她内心断定:顾远出事了。

顾远撵她回去,她回对方:“戚家案子,我跟你查。不然,我找陆督察。”

这种威胁,对顾远来说不痛不痒。他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随便你。”说完,向戚人楚走去。

车素薇站起,跟了上去。

几天前,顾远本想出门调查孩子们的墓地,却被发生的事情耽误。戚人楚有意隐瞒孩子们的墓地,这很不寻常。时至今日,这已不是一起简单的案子,这背后埋藏着让他们产生幻觉的秘密。

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戚人楚,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人偶。走到她身边,同她一起看院子里的那棵树,顾远问:“戚小姐,你到底隐瞒着什么?”

戚人楚目光空洞,她不答反问:“顾探长相信我了吧?”

“相信什么?”

“我眼睛所见的真实。”

顾远沉默不语。

戚人楚继续说:“‘眼睛所见,未必为真’这句话,如今连顾探长也不敢说出口了呢。”这几天,他们双双受尽折磨,顾远身上发生的事,她多少明白过来了。

“戚小姐,我来此的目的是调查案子。案子告破,你身上的事情自然能破解。”

“倘若你连自己身上的事都无法破解,又如何能破解我身上的案子呢?”

“我要查的案子的结果在戚小姐身上,而案子的答案,也许在您心里。戚小姐对我的问题避而不谈,或许是不愿案子真相大白吧。”

说完,顾远离开戚家,车素薇牵着小二哥跟了上去。

两人去收尸人那里打听驼背独眼收尸人。知道他们的来意,收尸人说独眼刘五年前出去单干了,并把独眼刘的地址告诉他们。

其实不远,就隔着两条荒巷。他们来到独眼刘的义庄,义庄里面摆着好几具棺材。没有看见人影,顾远开口问道:“有人吗?”

纸窗户上,一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看见到来的客人,眼睛移开。独眼刘从里面走了出来:“什么事?”

顾远目光幽冷:“香草的尸体葬在哪儿?”

独眼刘走上前,凑到车素薇身上闻了闻,车素薇退后一步。他斜着嘴巴露出可怖的笑容:“你身上的味道,和我的很像。”

顾远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戚家死亡的孩子,他们的墓地在哪儿?”

独眼刘怪笑:“戚家的孩子,没有墓地。”

车素薇一怔:“没有墓地?”这是什么意思?

独眼刘露出古怪的笑容:“就是没有墓地。烧成灰烬,无影无踪。”

两人愣住,顾远脸色因此变得难看:“是戚小姐要你这么做的?”戚人楚五年前开始收养孩子,而收尸人也是五年前开始单独开义庄收尸的。

独眼刘拿掉肩头上的手,嘿嘿怪笑。

这个人,果然知道戚人楚的事情,顾远逼问道:“把戚人楚的事情说出来。”

独眼刘道:“我收了戚小姐的钱,为她效力。就是阎王神仙来了,我也不会出卖她。”

车素薇冷声追问:“你要如何才愿意告诉我们?”

独眼刘抬起黑乎乎的手指向她:“要你做我的女儿。”他没看错,也没闻错,这姑娘身上的味道和他一样。

“汪汪汪!”小二哥露出獠牙,凶猛地对准独眼收尸人。

顾远的脸上弥漫一股戾气,他阴狠地说道:“在上海这个地方,要一个人死实在是太容易了。只要我愿意,嘴巴再紧的人,也能撬出来。”

车素薇心下一惊,拉住他:“顾远,不要。”

顾远身上透着一股可怕的杀气,他真这么做了,就别想留在中央捕房了。

闭上眼,顾远深吸一口气,压抑好失控的情绪后,他睁开眼睛,猛地抓住车素薇的手退了两步。

顾远浑身绷了起来,车素薇紧张问道:“怎么了?”

他看着穿着白色寿衣的死人,低垂着脑袋不声不响地站满了整个义庄。假装没看见般,顾远稳稳地抓着车素薇的手对独眼刘说:“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在查戚小姐的案子,跟我走一趟。”

独眼刘嘿嘿一笑,他枯木般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顾远:“这是给戚小姐的。”

顾远接过交给车素薇,然后避开站在义庄里一动不动的死人把独眼刘押回中央捕房。

当顾远押解独眼刘踏入捕房刹那,整个捕房安静下来。有巡捕不禁道:“那是顾探长吧?”

半个月不见,他、他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就算要查案,也不用这么拼命吧?他到底在查什么案子?很危险?案子很难?

众巡捕窃窃私语。

顾远回来的消息传到康一臣耳中,他急忙下楼。当他拿着口供簿册,进审讯室看到顾远时,吓了好大一跳。远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审讯室里,独眼刘脸上挂着怪笑,无论顾远问什么,他不吭不响。

靠在墙边,车素薇一面听着审讯,一面拧开瓶子。香味从瓶子里溢出来。手指抹过瓶子边缘,沾上了油腻的**。她往瓶子里面一看,是透明的油液,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把瓶盖拧好,继续听审讯。

顾远目光冷冽,若是平民百姓,早就被他看得发抖开口说话。可独眼刘不知收过多少人的尸体,曾经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他,对顾远的问话,完全无动于衷。

顾远忽然站起,他脚一抬,眼前的桌子一下飞了出去,哐的一声,被踹飞的桌子摔得粉碎。

康一臣被他身上爆出来的杀意吓得不敢出声,就连车素薇,脸色也微微发白。

顾远吩咐康一臣把独眼刘押解到看守室,并照顾好小二哥,康一臣喏喏地回应。顾远打算回戚家,手中握着香油的车素薇跟了上去。

当顾远踏出巡捕房那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袭来。他赤红的瞳孔放大,额头上有汗水渗出来。

“顾远?”身旁的车素薇心中一紧。

顾远回:“没事,我先回戚家——”说完,人猛地拔枪对准了捕房对面的街头。对面,曾经死在他手下的敌人出现,对方露出暴戾的笑容。

车素薇被他的举动吓一跳:“顾远?”她迅速看向外面,可枪对准的方向,什么人也没有。

顾远把车素薇往捕房里面一推:“进去!”然后,拿起枪追上敌人的身影。

“顾远!”

车素薇急忙追了上去。

从法租界卢家湾到错综复杂的华界,车素薇追上顾远的时候,看到了这么一幅诡异的景象——顾远拿着枪对着空气,狠厉地说了一番话,然后对着空气开了好几枪,之后,和空无一人的对面搏斗起来。

巷子某楼上,有人啪一声把窗户关上锁死,生怕下面的疯子发疯到他们的头上。

顾远抓住男人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拳头开始往下落,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对方的脸上。胸膛起伏着,汗水浸湿脸颊,他如同疯子一般,拳头上传来的刺痛让他更加狂乱。直到,对方被他揍得鼻青脸肿。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顾远目眦欲裂。

“顾远,你杀了我啊!杀啊!哈哈哈哈……”被制伏在身下的男人露出疯狂的笑容。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顾远丧失了理智般叫道,手下的拳头更狠。

背后,车素薇大叫一声,她上前扣住顾远的腋下,把他往后拉:“顾远你冷静点!再以拳头砸地面,手会废掉的!”

顾远一身暴戾,他大力挣扎:“车素薇你放开我!”

车素薇死死制着他的双臂往后拖,激动得微微颤抖:“再打下去,你的手会废掉的!”

“放开我!”顾远大喊。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拿起枪对准了他的额头。顾远脸色变得惨白,砰的一声,子弹打出,穿过他的额头,他一个**,人瞬间清醒过来。他颤抖地抬起血肉模糊的双手,面前是一地的拳头血印。

车素薇慢慢放开人,面白如纸,担心地问道:“顾远?”

深吸了一口气,顾远拿着枪突然跑开,似继续追捕着什么人。

握着手中的香瓶,车素薇遍体生寒。去调查一个案子,却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再这么下去,和疯子没区别。

“公输先生是我最重要的挚友。”

顾远曾经说过的话闪过脑海,车素薇抬脚往伞店奔去。

南市伞店。

第一次前来拜访的车素薇,原本焦急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公输春这位奇人,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车素薇推门而入,里面,左手撑着下巴半躺在地、右手拿着古籍在看的公输春看到来客后,把古籍放下,坐好。

“稀客,坐。”

车素薇坐到地上,与她相对。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道车小姐找我何事?”

“为顾远的事情而来。”

“哦?”

“顾远在查一个案子,但人却似疯了一样。公输先生,请你去看看他吧。”

说完,车素薇把手中的香瓶递过去。公输春接过,她打开看了看,闻了闻,然后,手指沾了一点香油,一舔含入口中品味道,琢磨出这是什么东西后,她说:“你带我去。”

她很想知道,是什么案子,能把顾远逼入险境。

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疲惫不堪的顾远带着浑身的伤口回戚家,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在走过院子时,脑子混乱迟钝的他没有发现坐在树下抽着烟的公输春,直到对方招呼了一声:“哟。”

转过身,顾远有些木讷地开口道:“公输先生?你怎么来了?”说着,走过去坐到她身边。

公输春吐了一口烟:“车小姐担心你,所以请我来看看。”顾远这情况,比车素薇的描述更加严重。他这样,她曾经见过一次。没想到,还会再见到第二次。

顾远面无表情地回道:“是吗?”

看了一眼他血肉模糊的双手,公输春说:“我听说你在查案子?”

脑海深处,线条混乱地乱窜,顾远继续木然地回道:“是的。”于是,他把孩子们的死亡、戚人楚的幻想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件件不留遗漏地道出来。公输春聆听着,她看着宅厅里,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女人,说道:“如此说来,戚人楚有意隐瞒着你事情。”

“是的。”

当看起来毫无问题的事情出现了问题之后,所有原本合理的事情,将变得完全不合理。广司阑早就怀疑孩子们死亡的事情有蹊跷,可因无证据,又因自己的身份,他才不得深入调查。

“从五年前收养的孩子算起,已有二十多个孩子死亡。”这个数字,触目惊心,顾远继续说,“有些孩子,坚持用药的话,能活下去,但他们都死了。”

宅厅里,戚人楚冷漠地看着公输春。

说着,说着,顾远缓缓地闭上疲惫猩红的眼睛。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的他,在公输春身边,终于得到了安心。

靠在公输春身上,顾远终于沉沉睡去。

人最恐惧、最害怕,也最不敢直视的东西,不过是自己内心的黑暗罢了。不管顾远,还是戚人楚,他们看到的,皆不过是自己内心最黑暗的东西,以及属于他们的真实。

不必“剥开”顾远,公输春便知道他内心深处的黑暗。戚人楚身上的黑暗与真实,源于去世的孩子们,她对那些孩子做过什么,才会因此恐惧?

顾远睡着后,车素薇走过来道谢:“谢谢先生。”

公输春一笑:“该道谢的人是我。车小姐,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请拉他一把。”

“好。”车素薇道别离开戚家。

把烟杆子的灰倒掉收回腰间,公输春肩头一动,顾远的身体往下落,她接住人抱起往房间走去。这个案子的因果,在戚人楚身上。而顾远,一脚踏进这个案子的迷雾,让自己身陷囹圄。把顾远放在**,公输春去了宅厅。

已是傍晚,木加和季婶为晚饭忙活。霞光铺上戚家,变成了暖色。来到戚人楚身边,公输春重新点上烟。

“戚小姐不愧是上海滩第一美人,就是病中,也别有一样风情令人怜惜。”

“你来不是想和我谈这些吧?”

“戚小姐巧慧,我来此的目的,一是想还您一样东西,二是想把挚友从地狱里拉回来。”

说完,公输春把香油瓶递给戚人楚,对方看了一眼接过。她继续道:“这瓶香油,是收尸人给戚小姐的。”

戚人楚不答。

公输春继续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坊间有一种传闻,用尸油涂抹全身,人便可保持美丽而不衰老,不知道戚小姐可听说过这个传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听说戚小姐依靠捐赠维持孩子们的开销。”

“是又如何?”

“戚小姐心善,不仅收养孩子们,还请医生给他们看病。”

“客人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去世的孩子为何回来找戚小姐,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戚小姐若能说出来,可能免于磨难。若执迷不悟,便无法从深渊里爬出来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戚家案子,倘若顾远没有陷入迷途,也不会被蒙蔽眼睛。

听了她的话,戚人楚憔悴的脸上扯出一抹冷笑,她抬起缠着绷带的手掌,说:“客人以什么身份来插手戚家的案子。且,我戚家并不需要除了顾探长以外的人。”

吸了一口烟吐出,公输春道:“可惜了,可惜了。”也不知道叹息谁。

说完,她离开宅厅前往灶房帮忙备饭。

顾远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这是几天以来,他睡得最好的一次。房间里,坐在椅子上的公输春说道:“醒了?”

顾远眼睛里的红血丝褪去不少,他扒了一头乱发,回道:“嗯,好多了。”

公输春道:“收尸人给戚人楚的香油是尸油。”

顾远脸色一沉。

公输春继续说:“这宅子上下,只有你和戚人楚得了幻想症。有些药物,比如鸦片毒品,能让人脑子不清醒,产生幻觉。但鸦片让人成瘾,以你们的状态看,中的并不是鸦片的毒,应该是别的毒药。”

顾远沉声道:“有人不希望调查出真相?”从他认真查案开始,便产生幻觉,如此一来,对他下药的,是亲近他的人。

“这段时间,你吃住在戚家,是谁给你备的饭?”

戚家的事情,已真相大白。

顾远醒过来与公输春一待一下午。两人谈着案子的事情,而时刻注意着顾远的公输春,发现他陷入了幻想症里。

公输春道:“若不想见,可闭上眼。”

瞪着血红的眼睛,一瞬汗水淋漓,顾远压抑着声音道:“不用。若连这点坎都跨不过去,日后,只会不断找借口逃避。”人总不能放任自己被黑暗吞噬,不然灵魂会崩坏。

无数的丝线缠在他和少年顾远的身上,束缚成茧的少年顾远,被切成血肉模糊的碎片。血肉溅开,糊了他和公输春一身。接着,曾经的伙伴又一次死在自己眼前,对方伸出手,祈求道:“顾远,救我。”

放在腿上的双手暴起了青筋,这也是他不愿回忆的过去之一,当年,若快上一步,他也不会死在他的面前。

当顾远伸手握住对方时,公输春吹出来的烟弥漫过来,对方被吹成了灰烬,飘逝消失。

傍晚,季婶前往房间带孩子们洗手。木加在灶房备饭准备开饭时,顾远站到了灶房窗户外。

里面,木加熟练地把饭菜放到木托盘上,接着,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往其中一碗饭里倒入白色的粉末。她收手的那一刻,顾远开口道:“木加。”

身后的声音吓得她手一抖,差点打翻饭菜,而手中的药瓶咚的一声落到地上。

顾远走了进来,他弯腰捡起药瓶子说:“这段时间,你一直给我下药?”

木加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面色惨白,不敢回声。

顾远轻声说道:“去把你娘叫到厅里。”

木加突然跪下,她抱住他的腿痛苦地祈求道:“顾叔叔,求求你不要说出去。我不敢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看着一脸绝望的九岁小姑娘,顾远柔声说道:“你知道戚小姐在拿香草他们的尸体炼尸油对吗?”

木加面无人色。

顾远叹息一声,他继续说:“戚家的事情我已经查清了,这件事的因果,在你们身上,而且,你也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

木加眼里的泪水滚落,绝望不已。

顾远把她扶起:“去吧,把戚小姐叫到厅里。”

木加抖着身子离开了灶房。看了看手中的药瓶,顾远让季婶把孩子们带回房里不要出门,他和戚小姐有事要处理,处理完,大家再一起吃饭。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季婶答应下来。

穿过廊子,顾远进入宅厅,里面,公输春靠在柱子下抽烟。戚人楚坐在黄花梨圈椅上,而木加,浑身颤抖着站在她的身边。

看到顾远,戚人楚问:“顾探长,你对木加做了什么?”

顾远脸色冷漠:“没有。”

戚人楚不悦:“如果没有,木加怎么会吓成这样?”

没有回话,顾远道:“独眼刘给戚小姐的香油,收到了吧?”

“你想说什么。”

“想告诉戚小姐这个案子的真相。”

“哦,是谁在害我?”

“是你自己,戚小姐。”

“顾探长,你什么意思?”

灯火下,顾远悲哀地看着她:“去世的孩子生前受过你的恩惠,把你视为母亲,他们怎么会害戚小姐呢?而戚小姐之所以害怕,不过是对他们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

戚人楚嘴唇嚅动,吐出了四个字:“胡说八道。”

顾远语气冰冷:“事到如今,你还想继续隐瞒?”

戚人楚的手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中:“顾远,你想毁掉我的一切?”

顾远逼视戚人楚道:“不是我把戚小姐置于死地,而是戚小姐把自己推向深渊。”

戚人楚咬破了嘴唇,愤恨地看着他。

顾远慢慢地剖开了真相,他道:“从五年前开始,戚小姐便种下了祸根。五年前,你开始收养十岁以下患有疾病的孩子们,还请医生给他们看病。也就是从五年前开始,陆续有孩子不正常地死掉。之后,你又收养了其他孩子补充进来,以此替代去世的孩子。之前我问过戚小姐,为何只收养身患不治之症的十岁以下孩子。戚小姐说,是因为于心不忍病弱的孩子们受苦。可事实却是,戚小姐为炼制尸油,才收养了患有不治之症的孩子们。因为,就算这些孩子忽然死亡,也不会有人怀疑。当然,十岁以下的孩子更好控制。”

顾远的话如针,扎在戚人楚的身上,刺疼不已。

公输春幽幽接口:“所以,戚小姐才会害怕过世的孩子回来找你。这些深爱着娘亲的孩子们没想到,娘亲收养他们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他们身上的尸油。以此,拿来保持自己的美貌,甚至连一个墓碑也不给他们留。”

戚人楚嘴唇抖动,冷汗流了下来。

看她这样,便知道她在强忍着,以免崩溃。公输春吐了一口烟,继续说:“孩子们成了你敛财和保持貌美的工具。”

听到这里,戚人楚恨恨地看着公输春,她抖着嘴唇说道:“木加,你出去。”

“木加留下。”顾远开口,他看着浑身颤抖的小姑娘,说,“戚小姐的所作所为,木加早就知道了。”

“什么?”戚人楚大惊失色。

含着泪水,木加怨恨地看向戚人楚。

戚人楚吓得一窒。

顾远道:“我查过孩子们的病历单,广医生和我说过,孩子的死亡有异。而香草之所以死亡,是戚小姐为了失踪的香油提前杀了她。没有了尸油的戚小姐,无法保持自己的美貌。因此,你等不及了,提前把香草杀了,让独眼刘给你炼制尸油。”这也是戚人楚暴露出来的疑点之一。

公输春残酷地说道:“戚小姐,那瓶子里的东西,可是香草啊。”

戚人楚精神崩塌,她歇斯底里地发出尖叫声:“啊——住口!给我住口!”

当的一声,香油瓶从戚人楚身上掉出来。木加看到后瘫软在地,她爬过去把香油握住,泪水和鼻涕往下流。

顾远道:“戚小姐,你知道是谁偷了你的香油吗?”

戚人楚忽然安静下来,她表情狰狞,眼睛睁大,红得可怕:“是谁?”

公输春答:“是木加。”

抱着脑袋的木加突然停止哭泣。

戚人楚目光落在木加身上,她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开口:“是你,木加!”

木加慢慢抬起头,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香油瓶,那张稚气的脸上极其怨恨地说道:“对,是我!”

戚人楚猛地站起,便想打她一巴掌。但顾远抓了她的手,把她甩回黄花梨圈椅上,身子一个踉跄,戚人楚扶到椅子上。顾远站到木加身边护着,以免她伤人。

抓着黄花梨圈椅的手,戚人楚指甲断裂:“木加,你为什么要偷我的香油?”

“因为、因为那是小忠。”说完,木加大哭道,“呜呜呜呜……因为那是小忠啊。”

戚人楚咬牙切齿:“枉我对你这么好!”

顾远问木加:“你既然知道戚小姐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不告诉我,反而对我下药?”

木加抽噎着:“因为、因为小春他们不能没有栖身之地。呜呜呜呜……”

顾远总算明白了。

明明知道戚人楚收养弟妹们的目的是为了炼尸油,并向上九流的商人们筹募资金。可木加不敢说,因为,这意味着两种下场。

一、被戚人楚杀掉。然后,戚人楚继续利用孩子们达到她的目的。

二、戚人楚被抓。然后她和小春他们继续流落街头等死。

顾远再问:“既然选择留下,又为何给戚小姐下药,让她产生幻觉看到小忠他们?”

戚人楚一怔:“你说什么?”

木加擦掉眼泪和鼻涕,她看着戚人楚,大声说道:“只要把娘吓住,她就不敢拿弟弟妹妹炼尸油了!”

顾远道:“所以,知道我打算帮助戚小姐后,你不得不对我下药。目的是为了阻止我调查,好让我离开戚家,对吗?”

这就能解释木加知道真相,却不能说出来的原因。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住这个家,为了保住小春他们。因为,戚人楚的真面目一旦被揭穿,这个家将支离破碎。到时候,他们继续流落街头,没有食物,没有药物,死亡时间加速。所以,吓唬戚人楚,让她心生恐惧,让她不敢再对其他孩子下手炼尸油。对他下药,是逼迫他收手调查。

“我恨娘!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杀害香草他们!”就算戚人楚对他们再好,就算他们最终的结局是死亡,木加还是痛恨戚人楚的所作所为。

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用自己的双手变相地守着她的家和家人。

看着木加,戚人楚仿佛在看一个人形怪物。突然,香草乍现,她站在木加的身后,其他去世的孩子也纷纷出现,他们站在木加身后,对她龇出白牙,眉眼弯弯的,如同鬼面狐一般。

他们共同对着戚人楚叫道:“娘!”

戚人楚眼睛一翻,人吓晕了过去。

戚家的事情真相大白。戚人楚的所作所为,令整个上海滩哗然。有教会对木加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

顾远、车素薇、康一臣,还有广司阑去送孩子的那天,看到木加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空瓶子。每个瓶子上,都贴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些瓶子,如同孩子们的墓碑一般,唯有香草的瓶子里,尸油是满的。

送孩子们去教会后,小春对小二哥依依不舍。顾远说,以后会带着小二哥来看大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小春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告别孩子们,顾远他们回到中央巡捕房。

知道他中毒产生幻觉,车素薇关心问道:“你那个好了吗?”

看着对面向自己招手的娘亲微笑着渐渐消散,如同道别一般,顾远笑着回道:“已经好了。”

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已病逝多年的重要亲人,就算是幻觉,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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