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谶语

这场雪是在正月末开始消融的。

到了林妙意出嫁的这日, 已只剩屋脊瓦檐间还能窥见余白。

天虽还有些寒气,好在是没有什么风雪了。

晨起梳好妆后,宝因嫌屋内烦闷,便独自一人站在廊下喂食着鹦鹉, 眉目舒展, 五个多月的身子, 人也丰腴许多。

偶有日头时, 碎光撒在肌肤上,泛起光泽。

游廊转角处, 忽然传来一声稚气的“娘娘”,穿着上襦破裙的小女郎逃脱了乳母的桎梏, 奔向女子。

身量长至到三尺五的林圆韫也在这个冬天学会了走路, 平日里更是步如脱兔, 学语也能连着说上两三字了。

宝因偏过视线,笑容愈发浓烈起来,闲出一只手, 轻轻摸着跑到跟前来的女儿, 又见女儿抬头看着自己, 小手指着一处。

她柔声询问:“阿兕也要看?”

林圆韫坚定的嗯了声,然后张手要母亲抱。

如今女子还怀着, 乳母被吓得赶紧上前来, 两手抱起这位小主子,只是女郎不高兴,即使在别人怀里, 也依旧朝母亲伸着手。

乳母忙晓之以理的劝阻:“大奶奶肚子里有娘子的弟弟妹妹, 如今不能抱娘子。”

只想要母亲抱的林圆韫又哪能听懂这些, 努嘴就要哭。

宝因不忍让女儿生出母亲被未出生的弟妹夺走了的心, 将鸟食递给乳母后,便笑着伸手抱了过来。

没抱多会儿,玉藻来了,她惯会哄这位姐儿,上来就劝诱道:“娘子可要下来去玩儿?”

林圆韫嗯了声,又到院里玩鸠车去了。

女儿的一动一静,使宝因面上泛起柔和的笑,瞧见人安然后,她也重新拿来鸟食,喂着笼里的鹦鹉。

第117节

一片静好之时,红鸢从院门外走来,进了回廊,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仔细听,依稀听得是几句诗文。

在陪林圆韫玩闹的玉藻听见了,抬头直取笑:“那只鸟还没学会呢,倒是叫这只鸟先给学会了。”

红鸢回过神,对着那边娇哼了声:“鸟学会没什么稀奇的,只是不晓得玉何时能赶上鸟。”

那时寒风烈烈,鸟笼提进了暖阁里去,这只鹦鹉一直在里面叫唤个不停,住在旁边耳房的玉藻听得烦了,每次都要啐一回,时日久了,善学人语的鹦鹉自也学会了几句。

一人一鸟互不相让。

院里的婆子侍女瞧见都忍不住笑上一笑。

宝因见她每日在徒生气,雪开始化了的时候,便也叫她把鸟笼重新挂回了廊下,只是这鸟平白学了些啐人的秽语,命她时常要来这儿念些经典文集和诗赋。

直到叫它出口是文,也正好让她再拾起往日没学完的诗文功课。

打闹完,红鸢进屋去拿来暖炉递给女子。

宝因抱过,好奇的微微歪头问道:“刚念的什么诗,也叫我听听。”

红鸢红着脸,不大好意思的念了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问,“大奶奶您读书多,可知道谁写的,远行客又为何意?”

暖了会儿手,宝因垂眸短思,而后给她解了诗来:“这是萧维摩编著的《文选》里所录的十九首古诗之一《青青陵上柏》中的,不知作者。说你我生于这天地之间,便如那远行的旅人归家那般匆忙,远行一趟,不过只是匆匆过客。这儿是将羽化仙去视为了归家,来世上一趟犹如离家远行,匆匆来回而已。”

女子笑道:“这类诗文倒少有人会去翻看,你比那块玉有灵智。”

“我哪能翻看这类高深的。”红鸢走过去拿起鸟食,帮着喂了些,“只是从前在东府三太太所生的灵姐儿院里干些浇花除草的活儿时,便听她念过这句诗,那位大娘子好像是很喜欢,听说离世时,嘴里也是念了这句,还特地托夫家那边的人带回来给三太太,以示告慰。刚从家来时,正巧遇到三太太在忙今儿三娘出嫁的事,不知怎么就记起来了这句。”

说罢,叹了句:“如今听来,这句诗倒成了大娘子她的谶语。”

紧接着,廊下的鹦鹉便出口与人酬和起来,连道两句“年命如朝露”“寿无金石固”。

这几日嘴皮子都要念破皮的玉藻听了,又觉好笑又觉想哭,最后是哭笑不得的诉起苦来:“我在你跟前念了好几日,都不曾听你开半句尊口,她不过念了遍,倒是学得好的跟,我看你是还记着暖阁的仇,来存心磋磨我的。”

红鸢张口无言,旋即无辜道:“我可没与它念过这些,什么朝露金石的,我倒是知道,朝露是花草之上的水珠,金石是那天台观里的法师所炼的丹药,至于在这些诗文里是干什么的,我便不知道了。”

两人一合计,齐齐看向女子。

宝因被她们看得一怔,而后笑着摇头:“我素来不爱这些哀怨凄然之词,从前尚小,见到本书便要读一读,待读过就知不是好的,所以往往读过一遍就搁下了,但说现在,你们又几时见我念过这种诗文?比起什么年命如朝露的,我倒是更爱曹孟德的‘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不知怎么的,想起红鸢那丫头说的谶语,再听女子所说,玉藻只觉松了口气,脸上凝重的神色霎时缓和过来,自也就没再去探究这鸟到底从哪里听来的那些诗了。

在廊下站了会儿,宝因觉得冷起来,只是又惦记着还要去东府用早食,回屋暖和了身子后,便拢戴好丽饰,携婢去了春昔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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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廊下悄悄抹眼泪的春红看见女子来,赶紧收拾好自己,站起身来笑道:“大奶奶来了,我进去告诉娘子一声,想是还没起呢。”

已是辰时。

宝因往正屋看了眼,生了几分担忧出来,仔细问道:“你们家娘子怎还没起,可是身子哪里不适?”

春红连忙摇头,笑答:“昨日六娘留在这儿睡了,姊妹两个吃酒夜话到子时才歇下,又哭又笑的,卯正我进去还睡着。”

看着眼前人的泪眼,宝因恍然的哦了声,想是为姊妹二人感触所致,她唇畔露出抹淡笑,伸手帮着抹去:“今儿是你家娘子出嫁的日子,该是笑着才对,在这儿先哭了,后面进去侍奉可得收着些,万一见你哭了,岂不又平白惹你娘子再生悲意?你还要随着一块去陆府,在那儿记得好好照顾你们娘子。”

春红哭着笑了,一一欸着:“大奶奶放心。”

这边正说着,屋里头已热闹起来。

只听林却意一会儿寻耳坠,一会儿又寻手镯子。

宝因便辞了春红,顺着游廊进到林妙意的房中,扑鼻来的便是酒香气,几个侍女在这儿弯腰屈膝的四处找东西。

她去到里间门口,掀帘入内,榻上两人共枕同眠,旁边稍少的那个正趴着打哈欠,年长的已坐起身来,在穿衣。

林却意打完哈欠,瞧见女子,直笑道:“嫂嫂怎得这么早便来了?”

侍女找到耳坠,宝因顺手接过,上前去给人戴着,像是突然大悟过来般,轻颦浅笑:“哦,原来辰正已是早了,看来我该再迟些才是,倒不知前儿是谁三令五申的要我别迟了,辰时就得到。”

前日林却意便说初二这日她们姊妹姑嫂要好好再聚一次,生怕两个嫂嫂忘了,昨日还亲自提醒一番。

穿好衣,林妙意下榻去净面梳妆,也止不住打着哈欠搭话:“夜里六姐可闹腾了,我说要早些睡,今儿还要和嫂嫂们用食,硬要拉着我说话。”

林却意皱了皱鼻子,也起身开始穿衣。

没一会儿,袁慈航来了,她如今怀着七八月的身子,宝因原是坐在榻上,看到门帘子被挑起,说着话便起身让了座,去坐了玫瑰椅。

几人闲聊的空隙,侍女婆子便已来摆上了一桌吃的喝的,又在屋里拢了两盆炭,放着用来温酒的炉子。

只是屋内有两人不能饮酒,还端来了两盏热汤。

待酒温好,林妙意让人给斟了杯,随后起身,举杯向女子,未开口便已先哽咽起来:“这三年来多谢嫂嫂对我的照拂关爱,若是没嫂嫂,今日的我未必能在这儿敬酒,今日黄昏也未必会有人来迎...嫂嫂于我有恩,可我却还伤了嫂嫂你的心...”

勉勉强强说完,人便哭了起来,赶紧侧过身子去擦眼泪。

宝因由侍儿扶起,绕过半张食案,缓步走至她面前,拿自己的丝帕帮忙拭泪,轻笑道:“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怎么倒叫你来敬我?”说着便伸手从婆子手中接过一杯酒,亲自递到嘴边去,“合该也是我敬你才是。”

林妙意破涕成笑,仰头喝下。

宝因放下酒杯,继续为她擦泪,温声说道:“我既是你嫂嫂,那些也都是我当做的,不叫你记我什么恩,为人新妇后,好好过自个的日子,长乐未央,福寿康宁。”

林妙意眼见又想哭时,马上抬手擦泪,点点头。

“嫂嫂敬了,我这个二嫂子也该来敬杯,便祝我们三姐福禄宜之,福禄艾之,宜其遐福。”袁慈航笑着活络气氛,说完才把酒给递过去。

林妙意也是开怀喝下。

到了林却意,她递过一杯,又自个端了一杯,还没说就先抚脸笑起来:“两个嫂嫂说得那么好,那我便只好说些不大正经的了,只愿三姐与三姐夫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这是首新妇与丈夫恩爱缠绵的**之词。

登时,林妙意的双颊便红彤彤的,林却意却不饶她,饮下自己手里的酒后,便追过去笑闹,伸手挠痒,偏头探究:“三姐怎么不说话,也不喝我敬的这杯酒了?难不成是不喜我的贺词么?”

“你到哪儿去学的这些浑话?”林妙意皱眉,又羞又嗔,遂看向女子,“嫂嫂还不快管管她。”

宝因捻着乳酥包吃了口,眨眼笑道:“六姐送的福语,我倒是不好斥责了,若斥责,岂不是说我不乐见到三姐与夫君琴瑟和鸣了?”

林却意故作叹息:“这可是蜜里调油,三姐怎就还不乐意了。”

正巧这时,王氏也过来了这里嘱咐林妙意早些沐浴好,等礼部赞者来,见到姊妹姑嫂在这儿吃酒,先是起哄让要做新妇的三娘喝了酒,后又是她自个儿又被宝因和其他三人给哄着喝下了不少酒,谢她操劳这些日子。

几人吃酒闲话到了申初。

陆府亲迎的墨车已从建康坊驶来。

原还说笑的林却意明白旁边的人不久便要离开了,顿时哭到不成人形:“三姐走了,东府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林妙意虽嘴上安慰“哭什么,又不是回不来了”,可还是抱着哭了起来,又将这几年酿的青梅酒分给了嫂嫂妹妹,还剩下一瓮带去夫家。

看着她们哭成一团,袁慈航也跟着抹起眼泪,许也是想起了家中姊妹送自个儿出嫁的时候。

坐在一旁的宝因则是起身,去到外间吩咐那些侍女婆子烧好热水备着,等会儿端进来给屋里的娘子奶奶敷面,还要给她们娘子沐浴,又另外吩咐人来收拾屋里的酒菜。

哭到差不多的时候,各自的侍女都上前为其净面。

等沐浴出来,绞干头发,宝因也私下将妆奁折子交给了林妙意,嘱咐她要好好守住这份在夫家能傍身的东西。

没几刻,礼部赞者赶来为林妙意梳髻上妆,戴好金冠,穿杂裾垂髾服,便去了家庙便殿。

剩下的三人中,林却意不忍再待在这处没了三姐的地方,先离开了。

袁慈航也由侍女扶着回了勤慎院。

宝因则还留在这儿,吩咐侍女婆子把院子收拾好,里外都洒扫了遍才回西府去,走时,抬头望了眼那颗青梅树。

有些话,到底是没说出口,说了大概也是无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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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初昏,陆府随从手执灯烛在车驾前,缓缓前行。

陆六郎乘坐墨车,从车二乘,在林氏家庙前停下,继任大宗的林业绥以主人身份着玄端在庙门前相迎,依礼数揖两拜。

新婿答两拜,随后执雁入门。

林业绥入庙堂,跪坐西面的席上,新婿再上庙堂,将雁放在地上,朝男子跪地叩头,两拜过后,径直出门去。

受过嫡母训诫的林妙意也跟着出便殿门,从西面下台阶,跟随在新婿身后,一同离开。

林业绥则站在庙堂前,不再相送。

身为庶母的周姨娘则跟着一起送至庙门,为林妙意系上小囊,再申父母之命,告诫道:“我接下来的话要恭敬地听着,父母与你说的话要遵奉,不要违背舅姑,不要违夫命,夙夜谨慎,不要有过失,看见赐物便要记起在家时的教导。”

林妙意点头受诫,然后登上另一辆张有车帷的墨车往陆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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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车队驶离长乐巷后,童官从边门来至林氏家庙,快步走到立于庙堂阶前的男子身边,递出封由厚茧纸所制的信袋:“驿站的人把家书送来了。”

官方驿站只为政治军方服务,家书常需靠远行的友人帮忙带回去,但世家中人或是朝中高官,因私动用驿站马力早是常事。

林业绥将视线从远处收回,两指夹过,垂下眼皮,撕掉早已风干的绿泥,拆开麻绳,抽出张黄色麻纸,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

他一一看完,而后敛眸,冷声道:“明日回信告诉王烹,他在追捕逃走的那两个将领时,可以生死不论。”

雪虽如今才化,但王烹身为将领,被男子直接以尚书省长官的身份下了命令,已于上元节便出发去了西南,要求整顿那边剩余的兵力,统计死伤及逃兵人数,并暗中调查为他其他的事。

若是驿站文书,只能送至去官署,故为避开郑谢两族在朝中的人,来往信件不仅以家书名义传递,且还会先由王烹将家书送至母族那边,再由其表兄送至高平郡,而后从高平郡以外祖名义送来林府。

“绥大爷。”

童官深吸了口气,再拿了一封信袋出来:“王将军还同时从驿站送来了一封红泥的。”

红泥是关乎谢贤和郑彧的。

林业绥乜过一眼,神色如常的伸手接过,而后转身进了庙堂,将信烧毁,一字一句道:“让他写封文书投递到尚书省。”

童官心里提了口气。

他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知道男子这是不会插手干涉了,不干涉便意味着无论是什么罪名,都不会有任何被夸大或是被隐瞒的可能。

已是仁慈。

作者有话说:

【出处】

1.“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来自欧阳修的《南歌子·凤髻金泥带》。

2.结婚流程依旧参考《 仪礼 ·士昏礼》。

3.本文设定一尺等于23.1cm,三尺五就是83.1CM差不多,兕姐儿一岁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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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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