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轮回巷

一早,顾远刚踏进探长室,康一臣便扬着手中的报纸,兴奋道:“远哥,班大师三天后在大世界做魔术表演!”

顾远露出笑意:“怎么,你想去看?”

康一臣乐滋滋:“那当然了,这可是班大师的表演啊。错过了这次机会,以后怕是再难看到他的表演了。”

顾远坐下,摊开报纸,一面看一面回:“的确。不过,也要买得到票才行。”

班奇年的魔术表演,是在大世界有着千余座位的“乾坤大剧场”开演。大世界早已经留了一部分票赠给上九流的权贵们,而刚知道消息的普通百姓们早已聚集在大世界,为门票挤个头破血流。现在,不用想,票肯定是没了的。就算有,也是高价倒卖的票。

可康一臣不死心,他握拳:“远哥,我要去买票。”

顾远头也不抬:“去吧。”祝他好运气。

事实上,康一臣没这么好的运气。别说买票了,人山人海的大世界,他挤都挤不进去。为此,他颓靡了一整天。

今天没有案件。下午,顾远跟着包德义一起处理侦探处刑三科捉赌班的事宜,到晚上九点才回家。穿越卢家湾踏入华界,他熟门熟路地进入里巷二楼租住的家中。脱掉衣服,洗漱一番后刚想进房间睡觉时,顾远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猛地回头看向门缝处,然后大步走过去把门拉开。

门外,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

刚刚,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股异常强烈而诡异的视线,但目光的主人并没有表现出恶意。是谁呢?想要偷窃的小偷,还是偷窥者?把这个事情记在心上,顾远关上门回房间睡觉了。

次日,顾远刚走进薛华立路没一会儿,一个黄包车车夫拉着车子擦过他的身边,撞到了前面的走贩身上。走贩担子一转,差点打到他脸上。他急忙往后一仰,退后一步避开。那走贩的东西摔在地上,他抓住车夫理论赔钱,但车夫不认账,两人便扭打起来。

绕过他们,顾远向捕房走去。前面,看到车素薇的身影,他招呼道:“素薇。”

车素薇回头:“早。”然后,把手中装着包子的纸袋递给他。顾远顿了一下,接过包子,然后偏过脑袋,往身后看去。

薛华立路上,车夫拉着人跑过,卖报童吆喝着,前来捕房换班的巡捕们面色焦急……环视了一圈,顾远看到二楼上,宋修正看着自己。原来,是宋修的目光吗?可是,好像不对。刚刚的目光,和昨天晚上的一样,那目光绝对不是宋修的。

到底是谁盯上了自己?

走进探长室,顾远刚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巴里,曹青萝便打来电话,说手中有四张票,请他们一起去看班奇年的表演,心心念念的康一臣高兴得跳了起来。

上海法租界大世界游乐场是上海实业商人黄楚九于1917年开场,同年剪彩开业的。目前,是远东最大的游乐场,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里面设有各类大大小小的剧场,包含的表演有古今杂技、魔术、木偶戏、皮影、气功等。除此之外,电影场日夜放映电影不停歇。还有独特的上下两层的“乾坤大剧场”,这个剧场设有千余座,白天放映电影,晚上则演京剧。里面的中餐馆、西餐馆等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歇业。只需两角大洋的门票费,客人便可随意前往各类剧场和游艺室。

因标新立异,自开业后,大世界游客如云,一时间名动整个上海滩。

它迅速把天外天、楼外楼和新世界压了下去,同时,带动周边的市面繁荣了起来。

这几天,大世界请来了一位魔术奇人,这位奇人叫班奇年。此人曾在北京、广州等地表演魔术,戏法到目前为止无人能解。他的到来,轰动了整个上海滩。这段时间,人们口中的话题,全部围绕着班大师的魔术表演。

万家灯火起,不到八点,顾远、康一臣、车素薇、曹青萝四人到达大世界门口时,已是人山人海。人群里,有看班大师表演的客人,也有高价倒卖票的贩子和挤在人堆里的小偷。可见,班大师的名声之大。顺利进入大世界后,四人来到乾坤大剧场,曹青萝指着第五排的座位说:“咱们坐那里。”第五排是剧场里比较好的位置,前面四排是名流们定好的位置。

若不是给大世界写新闻,曹青萝也拿不到票,没有入场的机会。

四人刚坐下,便听到几个位置之隔的榊切人与他们打招呼:“顾探长,车小姐。”男人摘下帽子,温和有礼地对他们一笑。

车素薇回道:“榊切人先生。”

看到这个钟表匠人,没来由的,顾远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榊切人嘴上含笑:“祝两位愉快。”说完,人坐下。

顾远不禁扫视了一圈剧场,没发现可疑的事情,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在这种地方,要真出事,麻烦可就大了。

顾远坐下,前面四排,坐满了上海滩的名流,他前面是法租界公董局华董陆熙顺。跟着陆连魁去过两次公董局办事,顾远见过他。

八点时,整个剧场的灯光一灭一亮,班奇年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台中央。台下的观众激动大喊:“班大师!班大师!班大师!”台上,班奇年含笑摘下帽子向人们致意。台下,一道又一道的掌声响起。

接着,班奇年扬起一块空空如也的红毯。红毯一挥而过时,一个装满水的巨碗出现。接着,他将手伸进巨碗中,竟拎出了一个小孩来。这小孩翻了几个跟斗下台去了。

台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认出这个魔术,激动大喊:“是‘大碗飞水’!是‘大碗飞水’!”此人的话在乾坤大剧场炸开。

“大碗飞水”是清末民初扬名东西方国家的魔术大师朱连魁的戏法。

朱大师给慈禧太后表演过魔术,后远赴美国做魔术表演,扬名海外,一时间成为西方国家街谈巷议的人物。自这位大师六年前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能表演这个戏法。没想到,今天得以再见。也难怪,台下的人因其疯狂。

班奇年抬起双手,台下慢慢安静下来。他开口道:“朱大师是我最为敬佩的人,今晚,在乾坤大剧场表演朱大师的‘大碗飞水’,以此缅怀。”

台下掌声响起。

顾远不由钦佩,班奇年年纪轻轻便有此绝活,日后定前途无量。

班奇年继续表演,各种有趣的戏法,吸引了人们的眼球,让台下观众一饱眼福。

两小时的魔术戏法慢慢进入尾声,在接近十点的时候,班奇年表演了最后一个叫作“浴火重生”的魔术。他操纵着火焰,这火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听从他的指挥,火舌缠到副手身上。台下的人们看得目瞪口呆,人们小声地议论着,生怕副手会被烧死。

果然,副手倒在地上,痛苦地满地打滚,他发出惨叫:“啊——谁来救我——救命——救命啊——”看起来真的要被烧死似的。人们看得心惊肉跳。十来分钟后,班奇年收回副手身上的火舌。副手一跃而起,身上完好无损。

台下观众欢呼尖叫:“班大师!班大师!班大师!”

班奇年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从台下观众中挑选一位作为这次表演的收场嘉宾。众人欢呼,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班大师的有缘人。

班奇年放出一只蓝色蝴蝶,这只蝴蝶缓缓飞着停在了顾远座位前的陆熙顺身上。陆熙顺笑着站起,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中向台上走去。

到了台上,班奇年向陆熙顺行了个礼,然后,手中蹿起一小簇青色火焰,他说:“陆先生,请试试。”

陆熙顺把手放到火焰上,完全没有被烧伤的灼热感。他笑道:“我相信班大师。”

班奇年唇角勾起一抹笑:“谢谢陆先生的信任,陆先生请。”

陆熙顺站在几步开外,班奇年手中的火焰冲天蹿起。台下的人们大喝:“班大师!班大师!”

台上,班奇年渐渐操控火焰向陆熙顺袭来。当顾远看到火芯处蹿起的红芯,青色的火焰也慢慢变成蓝色的火焰时,他脸色大变,猛然站起拔枪,在火焰烧到陆熙顺那一刻,子弹砰的一声打出,现场诡异地寂静了一下,然后瞬间大乱,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剧场大门逃去。子弹逼退班奇年,顾远跳上椅子往台上去:“陆先生,班大师要烧死你!快走!”

陆熙顺大吃一惊。

车素薇惊道:“顾远!”

台上,班奇年手中的蓝色火焰化为红色,火舌凶猛蹿出,烧向陆熙顺。

顾远又开了一枪,他跳上台后,护住陆熙顺,然后大喊:“素薇,一臣,保护陆先生!”

被叫住的两人急忙上台拥护陆熙顺离开。曹青萝急急忙忙地拿起相机,拍下了这混乱的现场。

顾远的阻挠让班奇年乱了手脚,眼睁睁地看着陆熙顺被人护着离开,他要追上去,但顾远拦住了他的路。顾远拿枪对准了他:“班大师,束手就擒吧。”

班奇年那张风姿卓然的俊脸阴沉不已:“你是谁?”

顾远表情严峻,他回道:“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顾远。”

睥睨着他,班奇年说:“我记住你了。”话一落,手中甩出绳子。这绳子像游蛇一般蹿过来,顾远退到剧台边缘,班奇年趁机向陆熙顺追去。顾远随手抓住一个人往游绳方向一扔,那绳子便把人死死缠住,顾远急忙追着班奇年而去。

“哎哟!哎哟!放开我!放开我!”被缠住的人哀号着。

大乱的剧场里,班奇年寻找陆熙顺的身影,可他还是迟了一步,在康一臣和车素薇的护送下,陆熙顺已离开。班奇年极为不甘,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却没想到错失了机会,这样一来……不,他还有一次机会!

想到这里,班奇年往剧场外逃去。出了大世界后,班奇年一路逃向华界。身后,顾远紧追不舍:“站住!”

穿越灯火辉煌的法租界,两人一前一后地进入了暗幽幽的华界。顾远脚下生风紧逼班奇年,班奇年扬手一挥,火从手心蹿出袭向身后的人。顾远侧身避开,脚步不停。自踏入华界里弄,班奇年游刃有余。他借错综复杂的小巷飞檐走壁,顾远险些追丢了人。

“站住,再跑我开枪了——”顾远大喝。但对方不受威胁,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砰的一声枪响,子弹飞出打到墙壁上。石屑弹开,班奇年左脸被擦破了皮,一道细小的伤口出现,他的脸渗出了血。

月色下,顾远厉声警告:“班奇年,再不停下,我真不客气了!”

对方充耳不闻,一个跃起,跳进前面一条灰蒙蒙的暗巷中。

很奇怪,这条巷子两边的人家亮着灯笼,可却没有光彩。这巷子,似蒙了一层灰色,里面,不管地板,还是挂在门口上的灯笼,都是灰色的。

月光下,这种冷色调与连接的前巷的红灯笼格格不入。

真要说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这条巷子仿佛不属于人间。这种想法,真是匪夷所思。

巷子不过三百多米长,左右两边几户人家小门关闭着。追着班奇年,顾远踏进这条巷子,瞬间远离了人间的喧嚣,这令他以为自己踏入了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

恍神间,班奇年消失了。

停下脚步,顾远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胸膛起伏,喘着粗气,整个人如浸泡在水中一般汗水淋漓。

耳边,除了自己剧烈的喘气声外,没有任何声音。站直了身体,深吸了几口气,在气息慢慢缓和后,他闭气倾听,真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时,巷子前头走来一条狗,这狗站在巷子前头咧着嘴叫着,想跑进他所在的小巷,可不知在惧怕着什么,不敢跨进一步。

与世隔绝般,别说狗叫声了,他连风声都没有听到。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背,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进入了“不存在”或者说“不该进”的地方。脚步一动,人继续往前。刚刚,班奇年进入这条小巷,是在拐角处消失不见的。顾远踏出这条灰色的巷子的刹那,生命流动的声音灌入耳朵。那狗朝他汪汪叫了好几声,然后跑掉了。

回头看向身后的巷子,还在,但寂静无声,仿佛与世隔绝。

收回目光,他继续追踪班奇年。遗憾的是,他还是把人追丢了。凭班奇年玩魔术的把戏,想要再抓回来,难上加难。

穿过纵横交错的巷子,顾远返回法租界的大世界,打算与车素薇他们碰头。

当他返回大世界时,莫名地感觉到了异样。如果他没记错,刚刚发生的混乱,不可能这么快平息。可是,不管是大世界门外还是里面,看起来都很安定,完全没有混乱过后的迹象……好像没有发生过混乱。

站在大世界门口,顾远等了一会儿,等不到车素薇他们。他到门票售卖处买了一张票进入了大世界。大世界里,到处都是吃喝玩乐的人,各个剧场也都还在表演着剧目,这场面让顾远心底生起疑惑。他往乾坤大剧场走去。剧场门口,传来演唱京剧的声音。抬脚踏进乾坤大剧场,台上,花旦正在唱曲,台下,坐满了观众。

怎么回事?

眨眨眼睛,手心冒出了汗水。

难道自己在做梦?不会的。可眼前的情形怎么解释?刚刚的混乱呢?

被绳子绑在台上的人呢?还有被踩踏受伤的人呢?

顾远快步退出乾坤大剧场。他在大世界里转了一圈,找不到车素薇他们,便往家中赶去。

一路上,一向沉着冷静的他思绪有些混乱。

到底怎么回事?

走了许久,回到家中巷子时,顾远抬头,看到家里灯光亮着,而且楼上还传来了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声音。

家中遭窃了!想到这里,他悄声上了二楼。到家门口时,他凑到门缝上,看到家里面,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穿着自己的裤子正打算进房间。忽然,对方停下脚步,然后猛地转过头来。

顾远瞳孔放大,他急忙避开房间里的男人的眼睛,一闪避到楼道口迅速离开。

楼上,传来了开门声,一会儿又关上。

离开家中巷子,顾远靠在墙上,汗水滑落,血丝爬上眼球。刚刚那一幕,他不敢相信。如此诡异的事情,说出去,怕也没人相信。

刚刚,透过门缝,他看到了房间里的另外一个自己。他绝对没有看错,屋子里的人确实是“自己”。可自己才是真实的顾远,这毋庸置疑。

那么,刚刚房间里的“顾远”又是谁?

仿佛置身梦境一般,让他有点分不清真假。握紧拳头,一个转身打到墙上,手上传来的痛感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不少。

不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他要好好想想,他要好好回想一遍!

想到了什么,他莫名一惊,急急忙忙地拿出在大世界买的票。借着微弱的光一看,票上赫然显示着三天前的日期。他脸色瞬间发白,离开巷子去往伞店。

南市伞店。

攥着手中的票,顾远进门:“公输先生。”

里面,坐在地上制造机械伞的公输春拿掉嘴里的烟杆子,她吐了一口烟:“稀客,坐。”无事不登三宝殿,从对方的表情来看,还是件大事。

人坐下,顾远开口:“公输先生,今晚我追逐一名犯人时,穿过一道古怪的巷子,似乎来到了三天之前。”

“哦?”公输春来了兴趣,“说说。”

于是,顾远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听完他的话,公输春轻描淡写地给出了答案:“轮回巷。”

“轮回巷?”顾远猛然想起流传于下九流之间的一个传说——在纵横交错、宛如迷宫一般的华界,有一轮回巷,能回到三天之前。只要你杀死过去的自己,便可改变三天之后,关于自己的未来。

“不仅仅你回来了,那个犯人恐怕也回来了。”

顾远脸色大变。班奇年要改变自己的未来!那个未来是,杀掉前往看魔术表演的法租界公董局华董陆熙顺。在这之前,他要做的是杀掉自己。

只有这样,他才能代替过去的自己活下来,然后改变未来。

“谢谢先生。”

公输春抽了一口烟,吐出,她说:“四条忠告。一、能不和自己见面,尽量不要见。二、七月六日午夜之前,把罪犯抓住穿过轮回巷,回到属于你们的时间里。三、若没把罪犯抓住,也要离开。四、穿越轮回巷时,不要去敲,也不要踏进巷子里那些人家的门,不然,将迷失在阴阳混沌,再也回不来。”

“谢谢先生的忠告。”

“不客气。”

接着,公输春说了一些关于轮回巷的传闻。目前为止,到底有没有人穿越这个巷子改变未来,谁也不知道。

外面深夜,顾远身心俱疲,无处可去的他在公输春的伞店里住了一个晚上。翌日一早,公输春掀起帘子时,顾远早已离开。打开伞店门,她抽出烟杆子点燃。

晨光下,她吐出一口烟:“顾远,千万别杀了自己。不然,日后的你将彻底崩坏。”

离开伞店,心中带着复杂思绪的顾远来到卢家湾。

“卖报卖报!七月六日,魔术大师班奇年在大世界游乐场表演魔术……”卖报童的声音传入耳中。他买了一份报纸掩住半张脸藏在树后。

一早,他看到了“自己”到捕房,车素薇递给了“自己”一袋包子,“自己”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他拿起报纸盖住脸,离开薛华立路往大世界走去。

在他走后,宋修牵着被捂住嘴巴的小二哥出现。小二哥想追上顾远,奈何被主人牵着。

弯腰解开小二哥的嘴巴,宋修拍拍它的脑袋:“那个人是什么味道?”

“汪汪!”

摸摸下巴,宋修深思:“顾远吗……走,回捕房。”

“汪汪汪!”

牵着小二哥回巡捕房,宋修直接去了探长室。

砰的一声门推开,里面康一臣被吓了一大跳,宋修将目光放到正坐在办公桌前拿着包子吃的顾远身上。

“宋修?”康一臣招呼。真是奇了,他怎么到探长室来了?

手上一松,小二哥跑过去,它从桌子底下钻到顾远身上。顾远递给它一个包子,小二哥叼住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顾远对宋修问道:“有事吗?”

宋修走到桌前,眯着眼睛打量他,顾远被看得脊梁骨发冷——他最近有给小二哥洗澡,难道小二哥跑出去撒泼打滚弄脏了自己,然后狗主人赖在自己头上了?他抱起啃着包子的小二哥闻了闻,没什么奇怪的味道啊?

等了好久,宋修口中才蹦出了两个字:“没事。”说完,也不带走小二哥,离开了探长室。

康一臣狐疑:“不对,宋修肯定有事!”

顾远笑回:“也要他说才行。”无缘无故的,说没事他也不信。可对方脾气古怪,他不想说的事情,你还真问不出来。

而且,今天早上,宋修真的是在看自己吗?

小二哥吃掉包子后,便趴在桌下打起盹儿来。

大世界。

蜿蜒交错,衔接主楼上下贯通的中庭连廊,是连接各个楼层剧场的通道。在主楼的二楼特辟密室里,戴着单片眼镜的日本男人看着眼前的人手指不停地从脸上闪过,每闪过一次,就变成另外一张面具。他足足变了一百张不同表情的人脸面具,直到最后一张悲怒的面具出现才停下。他缓缓摘掉这张面具,露出一张俊朗非凡的脸来。

“啪啪啪啪——”榊切人鼓起掌,他笑着说:“班大师,果然名不虚传。”

把面具放下,班奇年回道:“榊切人先生太客气了。前些年,若不是您出手相助,我也不过是上海滩街头变戏法的杂耍人罢了。”

榊切人笑脸温和:“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这都是你应得的。上天不会亏待如你这般努力的人。”

班奇年拿起酒壶往杯子里倒酒,然后拿起递给对方:“多谢,先生请。”榊切人接过。两个杯子一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一饮而下,榊切人拿起帽子站起:“期待你的表演。”

班奇年送人到门口:“定不让您失望。”

含笑点头,榊切人戴上帽子离开密室。榊切人走后,有人给班奇年送来字条:“班大师,这是您刚刚让我送过来的。”

接过字条,班奇年打开一看,在看到字条上熟悉的字迹后,他为之一震,随即转身回密室。

从中庭百米连廊往下走,能看到剧台上的演出,很多人站在栏杆旁看表演。榊切人从连廊走下来的时候,与一个黑衣人擦肩而过。他脚步一顿,站住回头,那人影消失不见了。他抬步,继续往下走去。

大世界游乐场门口贴着巨大的画报。画报上,有个戴着黑色高帽的神秘男人,他两手张开,燃烧着火焰,手中间,是他的名字和“惊奇大魔术”几个字。走到门票售卖处,顾远说:“我找班大师。”卖票人客气回道:“抱歉,客人,如果您想看魔术,请在后天晚上八点买票进场。”顾远换了一种说辞:“我是班大师的师弟,能否让我见见他?”卖票人依旧客气:“非常遗憾,班大师吩咐过我们,不要让任何人打搅他。”

从这一问一答的对话中,顾远得到了信息——班奇年还在大世界里。

那么,和他一起穿过轮回巷的班奇年,恐怕早已经潜入里面刺杀“自己”了。摸摸口袋,身上只剩下三顿饭的饭钱,正打算买门票的时候,有人和他打招呼:“顾探长。”

是刚从大世界出来的榊切人。

“给我一张票。”顾远拿出钱递入窗口,然后转头回应对方:“榊切人。”

卖票人把票给顾远,他接过后站到一边与榊切人相对。

“有顾探长的地方,就会有案子。不知顾探长来大世界查什么奇案?”

这个男人真是不讨人喜欢,哪怕他披着一张温文儒雅的皮。顾远回他:“你想多了,我只是想进去玩一把罢了。”

榊切人得体有礼:“风流之地,带上名媛贵妇和淑女佳人才有乐趣。”

顾远一笑暗讽:“榊切人先生风雅。不过,故作之态,也只会遭佳人厌恶罢了。”

榊切人回笑:“顾探长说得极是,在下将约阁下身边的佳人前来看魔术表演。先行告辞。”摘下帽子点了点头,榊切人离开。

身边佳人?榊切人指的是车素薇吗?可惜他注定约不到人。因为那天,他、康一臣、车素薇、曹青萝会一起前来大世界看魔术表演,并发生刺杀之事。

拿着票,顾远进入大世界。

里面,人声鼎沸。擦肩而过的有名流,也有混混。想要在这么复杂的人群里找到和他一起穿过轮回巷的班奇年,难上加难。可他最担心的是,对方会借着自己的身份行事。现在,他唯有希望聪明敏锐的班奇年能够察觉到有人刺杀自己,不然,死在自己手中,一切都完了。

穿过人群,来到剧场舞台附近,顾远蹲守班奇年的副手。片刻后,他等到了人。顾远上前拍了一下副手:“班大师在哪儿?”

副手眉头一皱:“你是什么人?”

顾远表情严肃:“有人要刺杀班大师,带我去见他。”

这话让副手紧张:“你说的可是真的?”

顾远义正词严:“我是中央捕房的探长,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保护班大师。”

副手慌张道:“我这就带你去见班大师。”说完,他刚转身,便惊呼了一声:“班大师!”人怎么出来了?这非得引起附近的骚乱不可。

班奇年拄着一根魔术用的拐杖,看向顾远:“你的话,我听到了。”

目光犀利地打量了一番班奇年,确认他不是自己要追的那个之后,顾远回道:“班大师,我们私下谈。”周围已有人注意到班奇年的出现,并陆续围上来。当场说这些,只怕会引起大**,这样,对那位班大师的刺杀更加有利。

“是班大师,真的是班大师!”

“班大师怎么出来了?”

“班大师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好看。”

人群渐渐聚拢,把顾远和班奇年围在中间,有女人娇声喊道:“班大师,表演那天,我和姐妹们一定到场。”

班奇年微笑致谢:“谢谢各位的厚爱。”说完,他对顾远道,“先生的话,我刚刚已经听到。有什么话,咱们在这里直说。你说有人要刺杀我,不知是何人?”

班奇年的话让在场所有人哗然。

有人要刺杀班大师?真的假的?

看着班奇年制造出的轰动,顾远目光变得有些冷:班奇年和他的魔术一样狡猾多端。故意制造这些,他就变成了众矢之的。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班大师若想知道,随我走一趟便知。”

“想要刺杀班大师的人,不会是你吧。”人群中,冒出这么一句话,现场瞬间炸开。班奇年则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他故意道:“真是抱歉,我并非有意要怀疑先生,如果你真的是巡捕房的探长,我现在便派人去中央捕房走一趟,请人过来确认。不然,请恕我不能跟着你离开。”

顾远目光沉了下来——他不可能让人去巡捕房请人。因为,另一个顾远还在捕房里。

看顾远不回话,班奇年继续问:“不行吗?”人群再次炸开。不敢就意味着顾远在撒谎,意味着,所谓刺杀的人,有可能是他。

看来,他今天不仅无法证实自己是巡捕房的探长,还会被怀疑成刺杀班奇年的人。这种逆转,在顾远的意料之外。顾远环视了一圈围观的人们,他道:“我有的是证据让班大师相信我的话,只要你——”话未说完,他忽然撞开人群,手一伸,往前一抓——班奇年!

“他要逃了!快!快把他抓起来!”人们簇拥上来,在顾远差点抓住与他一同从三天前穿过来的班奇年时,猛地被人群堵住,然后无数的手抓向他。似在嘲笑般,帽子下,班奇年嘴唇动了动,退开一步消失在人群之中。

看着顾远被众人淹没,班奇年拄着拐杖离开。

“放开!放开!”顾远挣扎,眼睁睁地错过了班奇年,顾远急红了眼睛。

“打他!打他!竟然冒充巡捕房探长,还打算刺杀班大师!”

一时,顾远狼狈不堪。经过连廊,曹青萝被附近的混乱吸引住目光,当看到一群人抓着顾远打的时候,她急忙跑下来,一面喊一面往里面挤:“大家住手!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打他!打他!”

曹青萝急忙道:“我是《申报》记者,你们要不停手,我便把今天的事情拍下来,把大家都登上去!”一句话让众人停下手。得到自由,顾远追了出去,曹青萝急忙追了过去:“顾探长,顾探长——”

顾远从连廊往下跳,下面的人被忽然跳下的人影吓了一大跳。看到混在人群之中的黑色背影后,顾远追上去。前面的黑影,意识到他追踪上来,一闪避入一楼的哈哈镜厅。顾远跑进来,里面,十几个大镜子扭曲了他的身影。一个镜子飞来压向他,顾远急忙接住。当他追出去的时候,班奇年已经消失不见了。

出了大世界,人已无踪迹。

“顾探长,顾探长——”曹青萝气喘吁吁。顾远不想和她多纠缠,混入人群跑开了。

“顾探长,顾远——”人已不知所终,曹青萝着急不已。

馄饨店里,看着曹青萝离开,顾远坐下点了一大碗馄饨吃起来。填饱了肚子,他继续蹲守在大世界门外。到了晚上,他买了一张面具混了进去,继续寻找班奇年。可不管是三天前的班奇年,还是三天后的班奇年,皆不见踪影。接近午夜,他有些疲惫地离开了大世界,上了电车,打算回家。

电车开启后,顾远惊觉自己不能回去。到了半路下车,在一个已打烊的店铺前躺下,打算在此睡一个晚上。疲倦地闭上眼睛,脑海深处,线团混乱地纠缠在一起。

他的对手不简单。以对方的聪明才智,有的是办法和自己周旋。班奇年来到三天前的最终目的是暗杀陆熙顺,在此之前,他必须杀了自己才行。因为,这个世界不能有两个班奇年存在。杀掉过去的自己,代替过去的自己继续活下去,才能扭转未来。

想到这里,顾远再次琢磨起轮回巷的传说——杀死自己才能改变三天之后的未来。

等会儿,这句话,似乎有漏洞。

“只要杀死过去的自己,便可改变三天之后关于自己的未来。”这句话只是说了杀掉自己,就可以改变三天后的未来,并没说要是没能杀掉自己,不可以改变三天后的未来。

想到这里,顾远手心不禁冒汗。

如果班奇年没能杀掉三天前的自己,也没有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会怎么样?饶是见多识广的公输春也没有告诉他后果。这么一来,他可不可以认为,自己的猜测有可能是正确的?这个想法十分危险,就像是一场十赌九输的赌局,赌的就是几乎不可能赢的一局。

班奇年来到三天前,目的是杀掉陆熙顺,以他的才智,一定会让自己的目的达到。但别忘了,现在的班奇年和三天前的班奇年是同一个人,这两个班奇年的性格、智慧、思考方式一模一样。

面对和自己旗鼓相当的自己,三天前的班奇年又怎么会轻易着了三天后的班奇年的道?

想到这里,顾远脑海里的线团忽然炸开!

是的!

班奇年就是班奇年,不管是三天前的,还是三天后的!和自己不一样,这两个班奇年,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三天后的班奇年清楚地知道三天前的自己住在哪里,会吃什么食物,还有和谁接触——也就是说,他完全有一百种方法谋杀自己,然后毁尸灭迹,代替三天前的自己活下去,之后在魔术表演当天杀掉陆熙顺。

想到这里,顾远猛地想起今天在大世界被围攻的事情。当时,他想告诉三天前的班奇年有人要刺杀他的事情,可对方不仅没有相信,还鼓吹旁人围攻他。现在回想起来,从各种迹象来看,自己像是踏入了一个圈套。

而三天后的班奇年却混在人群中看他的笑话。按道理说,三天前的班奇年并没有见过自己,更不知自己是谁。那么,班奇年为什么要有这样针对自己的举动?

脑子迅速转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十分大胆而危险。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任何解释,有可能——三天前的班奇年真的知道另外一个自己的存在。

魔术表演在后天晚上,后天中午之前,如果三天前的班奇年没有死亡,那么他所有的猜测便是真的。可是,若三天前的班奇年被杀死,被三天后的自己代替活下去,改变后天的魔术刺杀表演呢?

想到这里,顾远脑海中的那团线又缠了起来。

这是一场十赌九输的惊险游戏,它刺激着顾远的神经。

他决定了,要和两个班奇年赌一把!

不再想,放空大脑,顾远缓缓睡去。混沌之中,顾远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车素薇不断地叫自己。

“顾远,醒醒。”

身子一阵摇晃,顾远猛然睁开眼,车素薇的脸近在咫尺。

“顾远?”

“素薇?”眼睛里的迷茫很快消散,顾远清醒过来,翻身而起。

“你怎么睡大街上啊?还有,你脸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面对对方的关心,他抓了一把头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没回去。”

不疑有他,车素薇说:“怎么不住店?”

摸摸口袋,身上不够住店的钱了,他讪讪一笑:“钱忘记拿了,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今晚解剖了一具尸体,刚从捕房出来没多久,正打算回家……你跟我走吧。”

“去哪儿?”

“我家。正好家中有药,给你清理一下脸上的伤口。”

招来两辆午夜拉客的黄包车。上车后,报了地方,车夫拉起他们往蒲石路奔去。约莫二十分钟,车子停在小洋房前。付了钱,两人下车一同进去。

车素薇的家分上下两层,是一座很小的洋房。一楼小厅,简洁明快,看着就舒服。她指着桌边的椅子:“你先坐着,我去拿药。”

顾远拉开椅子坐下。片刻后,车素薇拿着一个小药箱过来。把小药箱放在桌上,她拿出棉花和药水,说:“有点刺疼,忍着点。”

“一点小伤罢了。”这脸上的伤口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更大的伤口他还经历过呢。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车素薇就没什么顾忌了。她用药水把棉花沾湿,开始清理顾远脸上的伤口,以及伤口周边的污秽。

任由对方在自己脸上摆弄,顾远看着认真为自己清理伤口的车素薇——眼前的女人,还真是与众不同。

把脸上的伤口清理干净后,车素薇拿起药膏敷伤口的时候,两人视线相撞。车素薇脸上一僵,随即避开目光,说:“两天之内,最好不要让水碰到伤口。”

“好。”

“二楼右边有间空房,在一楼洗澡后,你在那里睡一个晚上。”

说完,车素薇拿起药箱子,上楼回了房间。

二楼右边的空房很干净,明显有人经常开窗打扫。里面有一个书架、一张桌子,还有一些男人的东西。从书架上,顾远看到了欧本海和杜克明编写的《对于洗冤录之意见》,足见这间房是车云庆曾居住的。没碰任何一样东西,洗过澡后的顾远脱掉鞋子上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起床换好衣服,车素薇来到顾远的房门前。她抬手敲了敲门道:“顾远。”里面悄无声息。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抓住门把一推,**的东西整整齐齐,一个人影也没有。显然,他早已离开。车素薇不禁道:“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摇摇头,下楼洗漱后出门往中央捕房走去。路上,东素薇买了一纸袋的面包还有香肠。当她进入薛华立路的时候,汪汪汪的狗叫声响起,前面,宋修正牵着小二哥。

“宋修早,小二哥,这是给你的。”走上前,车素薇把纸袋里的香肠拿给它,小二哥摇着尾巴咬住香肠趴在地上吃了起来。

“谢了。”宋修淡漠地道谢。

车素薇把纸袋递过去:“刚刚在路上买的,尝尝。”

“不了。”宋修踢了踢正在埋头啃香肠的小二哥,“它也吃过了。”

车素薇笑着说:“你对小二哥太严厉,怪不得它老跟着顾远跑。”然后蹲下揉了揉小二哥的脑袋。

“宋修、素薇早。你们说什么呢?”说曹操,曹操到,来人是顾远。

“说小二哥跟着你跑。对了,今天早上——”车素薇站起转头看向顾远,在看到他那张完好无损的俊脸后,她忽然停口。

“早上怎么了?”顾远问。

“你的脸——”车素薇伸出右手摸对方的脸,没有回避的顾远被摸个正着。

顾远问:“我的脸怎么了?”

“奇怪了……”车素薇左手上的纸袋落下,宋修弯腰接住。他看见车素薇用两只手摸着顾远的脸,不断说着:“消失了,不见了。”

不远处,正赶来捕房的康一臣恰好看到这一幕,他张大了嘴巴和眼睛。顾远一脸疑惑,问不断摸索自己脸颊的车素薇:“我脸上有什么?”

“伤口,你脸上的伤口不见了。”

“伤口?”

“昨天晚上,你脸上有伤口,还在我家……”

“咳咳!”宋修打断车素薇的话,然后把纸袋一伸,插入两人之间。他说:“素薇,刚刚咱们要谈的事情,上文牍科里谈。”

谈事?

宋修话中有话,车素薇收手:“好,咱们上去谈。”

把狗绳子扔给顾远,对方接住,宋修说:“看着小二哥。素薇,我们上去。”

牵着狗的顾远有些莫名地站在原地。两人走后,康一臣凑上前:“远哥,远哥,薇姐为什么要摸你啊?”

抹了一把脸,顾远一脸高深莫测:“不知道。”刚刚,车素薇脸上的表情让他有点在意。抵触男人的她无缘无故地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不是有事,她怎么会这么亲昵地触碰男人?

康一臣手一拍,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薇姐喜欢你!”

“……行了,走吧。”

“汪汪汪!”吃完香肠的小二哥站起。

“哎哎哎,远哥等等我啊。”

二楼文牍科。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宋修在桌子上摆上围棋。他对车素薇说:“昨天晚上,你和顾远一起?”

“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的。”

“嗯,昨天午夜回家的时候,我看到脸上带着伤口的顾远躺在路边睡觉。我问他为何不回家,他说家里出了点事,所以不能回去。后来,我带他回家,并给他处理伤口,还留他住了一个晚上。只是,一早他招呼也没打一声就离开了。”

“继续说。”

“离开家来捕房,刚刚见到了他。可奇怪的是,顾远脸上没有任何伤口。”

“还有吗?”

“没有了。”

“素薇,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你是指,双胞胎?”

“不,是一模一样的同一人,连小二哥也分辨不出来的那种。”

车素薇一惊:“你说什么?”

成功将白子围死,宋修抬起脸:“你昨天晚上遇见的顾远,不是现在的这个顾远。”

车素薇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会不会是有人在假扮顾远?”

宋修一笑:“那你觉得哪个才是真的?”

想了一下,车素薇惊惧地发现,她无法分辨昨天晚上和今天的顾远哪个才是真,哪个才是假。她眉头拧在一起,不解又狐疑。

“分辨不出来是吧?”

“我不知道……”

宋修落下一枚黑子:“你之所以分辨不出来,是因为两个顾远是同一个人。”

“两个人怎会是同一个人?”

“不知道。”

宋修的话让人骇然。这种事情,如果是别人说的,她会觉得是怪谈,可这话是宋修说出口的,便有可能是真的。

“你怎么知道两个顾远是同一个人?”

“因为我在同一时间见过他们。”

“什么?!”车素薇吃惊。所以,宋修才会拦住问顾远伤口的自己。

“那你怎么知道两个顾远是同一人?”

“小二哥经常跟着顾远跑,如果不是,它早就认出来了。可没有,不管是现在的这个顾远,还是昨天晚上你遇见的顾远,小二哥分辨不出来。

我以此断言,两个顾远为同一人。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带着小二哥寻找昨天晚上的顾远试试。”

“那好。”如果没有亲眼看到,她无法相信。所以,她决定自己去确认一次。

探长室里。

副探长裘意远,也就是严云舟提拔上来的那一位,正给顾远报告最近接手破掉的一个小案子。正谈着,车素薇打开门,没打搅他们,她探进脑袋对小二哥招了招手。小二哥站起走到门口,车素薇牵起它,然后对顾远打了一个手势。顾远对她点点头,她便把小二哥牵走了。

车素薇离开一分钟后,顾远打断裘意远,将他打发掉,随即起身打算出门。

“远哥,你去哪儿?”

“有事出去一趟。”

“要我一起吗?”

“不了。”

说完,顾远离开中央捕房,追踪车素薇而去。二楼走廊窗口,宋修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了中央巡捕房。

牵着小二哥,车素薇有些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完全不知道上哪里寻找昨天晚上的顾远。于是,她道:“小二哥,咱们去找顾远。”

“汪汪汪!”也不知小二哥听懂了没有。

走在法租界和华界的边缘地区,车素薇毫无头绪。路上,经过一家包子店的时候,小二哥叫了好几声,然后走进去嗅了嗅。以为小二哥想要吃肉包子,在她打算买的时候,小二哥又忽然离开了法租界的地界范围,进入了华界。一路走进里弄,车素薇跟着它来到了顾远的住楼。

上了楼,小二哥身子一立,爪子刨门。门没锁,车素薇搭上把手一推,门应声而开。

“汪汪汪!”小二哥往房间跑,跳上床趴着不动了。

在房中转了一圈,看到顾远的衣服,车素薇问:“这是顾远的家?”小二哥“汪汪”回应了两声。顾远租住在二楼,若不开窗,里面会显得有些昏暗。她走到窗边,手一推,阳光洒进,窗外有顾远晾晒的衣服,屋子里也变得亮堂不少。小二哥在**翻滚,显得特别舒服。不一会儿,它翻身坐起,叫了两声,便跳下床趴到了窗户边。

“汪汪汪!”

楼下传来脚步声,车素薇好奇地探出脑袋一看,一个熟悉的背影蹿入里弄巷里消失不见了。而后面,顾远追了上去。车素薇脸色大变,她牵住小二哥:“小二哥,去追!”

刚刚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是顾远,身后追逐的人也是顾远。

“汪汪汪!”

带着小二哥下楼,车素薇还是迟了一步,两个顾远都不见了踪影。车素薇连续转了几条巷子都没有找到人。她蹲下解开小二哥的绳子:“去,找顾远。”

小二哥叫了两声便跑了,车素薇连忙追上。小二哥和她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她彻底追丢了小二哥。站在不知名的巷子里,车素薇大喊:“顾远!小二哥!”

前面,传来枪声和小二哥的叫声。车素薇浑身发冷,她内心不安地跳动着,似乎在害怕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顺着小二哥的叫声,她连忙追过去。

此刻,顾远拿着枪追踪一抹诡异的灰色背影。那个背影,穿着从他家里盗窃而来的衣服。但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对方对这一带非常熟悉。每每他要追上对方时,都被他逃掉了。这种即将抓住,却又从手中溜走的感觉,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

“汪汪汪!”小二哥的叫声传过来。在七转八弯的巷子里,顾远拿枪继续追踪那道身影,但对方速度奇快,如果是普通人早就追丢了。越追越深,当他捕捉到小二哥的狗影,那道灰色背影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即将拐入巷子消失的时候,顾远手中的枪对准了对方的肩膀。

砰的一声,子弹打出。

“顾远!”子弹对面,车素薇刚好从前方拐角巷子出来。

“素薇!”顾远大惊失色。

只看到前面的男人把车素薇扑倒在地,子弹飞过他们的头顶。

顾远抬脚想要上前,车素薇忽然慌乱地爬起,张开双手把男人护在身后,她眼中满是惊恐:“别过来——别过来!”

“汪汪汪!”小二哥摇着尾巴,先是舔了舔灰色背影的男人的脸。舔完后,它看看拿枪的顾远,又“汪汪汪”叫着跑过来舔顾远。舔完后,它站立在中间左看右看,不断地摇尾巴汪汪叫。

不仅小二哥失常了,就连车素薇也失常了。

惊慌失措的车素薇护着身后的男人,她眼中尽是惊恐和害怕,这还是顾远第一次见到对方这番模样,如同变了一个人。她如此护着身后的男人,这个男人是谁,值得她这么相护?

退后一步,拿着枪的手缓缓放下,顾远说:“我不上去。”

这么防备地盯着他看,还真令人情绪复杂。车素薇紧张地推了推身后的人:“走,走——”

男人动了起来,他缓缓站起,然后大步往前闪身进了另外一条巷子。

小二哥看了看顾远,它“汪汪”叫了两声,然后转身想追上离开的男人。

但车素薇及时抱住了它,把狗绳子拴上。小二哥去不得,只能对着巷子叫。

那人离开后,顾远收枪,他上前伸出手:“你没事吧?”对方的脸色有些苍白。

车素薇站起,摇摇头:“我没事。”

什么也没问,顾远说:“回去吧。”

顿了一下,车素薇问:“你不想知道?”

那双深邃的眼睛与她对视,他说:“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顾远以为那人是窃贼。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他家的门锁被人开了,车素薇才得以进入。其二,对方穿着自己的衣服。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车素薇认识此人。她为了对方,不惜拦下他把人放跑。他对那个人很有兴趣,想知道会是什么样的人让车素薇做出“护犊”一般的举动。

车素薇眼睛深处复杂不已,顾远露出笑容:“走吧。”

于是,两人回中央捕房。

探长室里,靠在椅子上的顾远闭着眼睛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今天早上车素薇的异动,是因为巷子里的那个男人吗?对方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一向不怎么靠近男人的车素薇失控到护在身后呢?想到这里,顾远又想到了今早车素薇抚摸自己脸颊的举动。

脑海深处的线条开始纠缠,隐隐地,顾远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还是与自己有关的。

中午,在饭堂吃过饭后,有巡捕交给他一封信:“顾探长,你的信。”

顾远接过拆开一看,里面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让他瞳孔一缩。他站在原地,人不寒而栗。看完信,他收好放进口袋。之后,随手在一楼拿了这两天的报纸回探长室。他坐下摊开报纸看了起来,康一臣有些激动地说道:“远哥,班大师明天表演,咱们一起去看吧。”

“你有票吗?”

“没有。”

“想要看,也得有票才行。”

“我现在就去买。”

说完,康一臣风风火火地走了。遗憾的是,他一张票也没买到。知道班大师做魔术表演,看客早就抢光了票。康一臣回来后趴在桌子上,神情失落。看着他的样子,顾远好笑地说道:“等等吧,说不定奇迹会出现。”

“奇迹?”康一臣不解。

直到曹青萝打来电话,说手中有几张票,到时候一起去看表演时,康一臣连连激动地说顾远神算。

晚上带着小二哥回家,顾远拉开灯,看到**留有一封信。他拿起拆开一看,然后拿出火柴把今日收到的两封信都烧掉了。

次日七月五日,是班奇年在大世界表演魔术的日子。

在人来人往的大世界里,顾远摩挲着手中的面具,戴到了脸上。

法租界中央捕房。

下午,曹青萝来捕房直上探长室,刚入门便道:“顾探长。”

“嗯,曹记者。”

“前天早上在大世界,你怎么躲着我啊?”曹青萝坐下,开口质问。

“躲着你?”

“对啊。”

“哦,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事,所以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

“前天早上?”康一臣听得莫名其妙,前天早上远哥不是在捕房吗?他看向顾远,对方无声无息地说了口语——闭嘴,刚想说话的他立马把嘴巴闭上。

“是啊,那天看到这么多人围攻你,真把我吓坏了。”

“后来呢?”

“后来,你好像追什么人去了。话说,那天你到底在追谁呢?”

“追个小贼,没想到让他跑了。”

“顾探长真是拼命。”

“在其位,负其责,尽其事。”

曹青萝巧笑嫣然:“顾探长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呢。”这就是对方吸引自己的地方之一吧。她看上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把话头岔开,顾远问:“曹记者,我看到班大师的新闻是你写的。你见过他是吗?”

“是的。”

“不知道班大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起这位奇人,曹青萝不禁有些敬仰:“班大师是个戏法奇才,我采访他的时候,他小露了几手魔术,你猜怎么着?”

康一臣好奇问道:“怎么着?”

“班大师竟然从我的帽子里拿出一杯热乎乎的茶请我喝。”

康一臣一脸惊奇:“还有吗?”

“还有,他手中还能着火。不仅如此,他还能变出一只小猫来呢。”

“这么说来,班大师是个亲和的人。”

“嗯,班大师不仅亲和,而且一点做派也没有。”

从曹青萝口中,顾远得到了不少消息。

晚上七点,大世界游乐场。

真要用什么词来形容这里的话,“纸醉金迷”再适合不过。四人一狗来到大世界的门口,这里,早已人声鼎沸。他们大多冲着班大师来的,就算乾坤大剧场里的票已经卖完了,也丝毫影响不到人们想要进入玩乐一番的心情。

顺着人流走进去,橘色的灯光下,顾远偏头看到车素薇心神不属的侧脸,她似乎有什么心事。思量了一下,他把狗绳子递给她:“你带着小二哥。”

车素薇回过神,她下意识地接过狗绳子,然后回视带着令人看不懂笑容的顾远。她点头:“好。”

进入大世界往乾坤大剧场走去。剧场门前人山人海,没有买到票的,都想混到里面一睹班大师的风采。

十来分钟后,四人一狗总算进入乾坤大剧场,坐在了第五排的位置上。

他们刚坐下,几位之隔的榊切人与他们打了声招呼。曹青萝好奇问道:“那个人是谁啊?”

“日本钟表匠人榊切人。”说完,车素薇摸摸坐在走道里的小二哥。剧场座位间距并不大,小二哥安静地坐着。

“哦。”点点头,曹青萝不再问。

距离魔术表演开场还有五分钟时,整个剧场的灯啪啪啪啪地熄灭,原本喧嚣的剧场瞬间安静下来。接着,台上出现一道光,光源的中心是一座西洋座钟。这座钟嗒嗒嗒地转动着,时间缓缓接近八点。顾远认出,这座钟是榊切人制造的。

顾远不由一想:榊切人和班奇年有关系?

脑海中,那线团再次缠绕起来。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时针嗒的一声指向八时,台上光束消失,剧场瞬间一片黑暗。紧接着,台上灯光亮起,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出现。台下人们惊叫:“班大师!”

康一臣不由激动叫道:“是班大师!是班大师!”

台上,班奇年示意大家安静。接着,他双手不断地闪过脸,脸上的面具不断变换,每一张面具上的表情都不同。

喜、怒、忧、思、悲、恐、惊等。

大家惊诧地瞪大眼睛:原来,人有着这么多复杂多变的表情!

直到一百张面具闪现完,班奇年那张脸终于显露了出来。

“班大师——”台下的人们激动呼喊。

露出笑容,班奇年大声说道:“感谢诸位的厚爱,今夜我势必以最好的魔术表演回赠各位。”

话音一落,人们更加激动地吆喝着:“班大师!班大师!”随着吆喝声,班奇年开始了神奇精彩的戏法表演。“百变面具”后,班奇年表演了享誉海内外的晚清魔术大师朱连魁的“大碗飞水”“碎纸还原”,还有“飞桌”“镜中像”等魔术表演。技艺娴熟的术法震撼了每一个人,台下的观众看得惊叹连连。他可以让茶杯悬浮,还可以一手挥出无数的蝴蝶。可最令人称奇的是,他把一个大活人变没了。

台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小二哥也看得津津有味。班大师这一手又一手的独特戏法让人看得过瘾不已。

最后,班奇年要表演“浴火重生”作为结束。可活人如何浴火重生呢?台上,班奇年说得头头是道,台下的人惊呼着。在一千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先表演了一番火术戏法,两只手上的火焰不时闪现,最后画出一条火龙,那条火龙随着班大师的操纵缠到了他身上,再之后,火龙消失。

台下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接着,他开始表演真正的“浴火重生”。

副手上台,班奇年手中蹿出火舌,副手身上瞬间燃起了火焰。不一会儿,他浑身被火焰包裹,在台上打滚凄叫。

台下的人们大惊失色。

这一场“浴火重生”的戏法看得人胆战心惊。十多分钟后,班奇年手拿一块布往浑身着火的副手身上一挥,那副手翻身而起,笑着转身给台下的人看。台下的观众发现他身上一点事都没有。

掌声、吆喝声响起。班奇年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开口:“我想请一位有缘人上来与我一起为大家献艺‘浴火重生’。”

“我!”

“班大师,我!”

众人喧嚣,都想亲身上去体验这个戏法。班奇年伸出手掌,他先是握住,再放开。手掌心上,停着一只蓝色蝴蝶。他说:“这只蝴蝶停在谁的身上,那么,此人便是与我结缘之人。”说完,手一扬,蝴蝶缓缓起飞。

所有人的目光放在扇着翅膀飞翔的蝴蝶上,每个人都期待成为班奇年的有缘人。

蝴蝶先在台上转了一圈,接着向台下飞去。它飞过了第一排,越过了第二排,之后向第三排,直到,盘旋在第四排和第六排之间,也就是顾远的前后。小二哥仰头看着蝴蝶汪汪叫,甚至想跳起抓蝴蝶,车素薇急忙摁住它。

那只蓝色蝴蝶缓缓飞下,众人以为它要挑选第六排的某个姑娘时,它忽然飞了起来,越过了顾远的脑袋,停在了顾远前面的人的肩膀上,此人是法租界公董局华董陆熙顺。

顾远目光越过蝴蝶,看向台上的班奇年。台上,班大师大声道:“这位便是与我结缘之人!请——”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陆熙顺,他身旁的夫人笑着说:“没想到今夜能看到先生和班大师结缘,实在令人惊喜。”

陆熙顺笑道:“沾光了。”说着,他站起,在肩膀上的蝴蝶飞起刹那,他后座的顾远猛地伸手摁住他——“砰!”

“砰!”

“砰!”

“轰——”

三道枪声几乎同时响起,另外还有一道从台上蹿飞的火焰!

第七排,有个身穿黑衣、戴着帽子的男人对准陆熙顺打出了第一颗子弹。但陆熙顺被顾远摁下,顺利地躲过了一劫。倒是那只蓝色的蝴蝶,被子弹击中,刹那间炸开。

第五排,距离顾远他们十多个座位的人向第七排的黑衣人打出了第二颗子弹。他戴着一张面具,目光冷冽深邃。

黑衣人避开了第二颗子弹。

第三颗子弹,是顾远在摁压下陆熙顺的时候打出的,他对准的是台上的班奇年。子弹擦过班奇年的脑袋顶端,瞬间,流出的血黏糊了头发。同一时刻,班奇年手中的火舌蹿出,向第四排座位上的陆熙顺而来——几秒钟的时间,瞬间的寂静之后,整个乾坤大剧场大乱。

“杀人了!杀人了!”

惊慌失措的人们向门口跑去。摁着陆熙顺的肩,顾远在他耳边说道:“陆先生,我是法租界中央捕房的探长顾远。我接到线报,班大师要杀你,还请陆先生趁乱离开乾坤大剧场。”

陆熙顺不由惊道:“班大师要杀我?”

“是。”

眼下情况对自己很不利,既然是捕房的探长,再联系向自己打过来的子弹,陆熙顺信了半分。他站起,与夫人混在人群中,由顾远掩护着向剧场门口跑去。

“一臣,护素薇和曹记者离开!”顾远大声道。

“是!”

“汪汪汪!”

“砰砰砰!”黑衣人连续向陆熙顺打出三颗子弹,顾远极为巧妙地带着陆熙顺避开,倒霉的是,有两人中枪身亡。

戴着面具的男人用手在椅子上一撑,然后落到椅子上,迅速地踩着座位向黑衣人逼来。

“砰砰砰!”黑衣人慢慢退开,他顺手抓住一人挡在身前。面具人不得不收枪迅速跳到另外一把椅子上,以此寻求破绽,射击黑衣人。

顾远护着陆熙顺越来越靠近门口,当看到台上的班奇年要下台追过来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不再护送。班奇年手指蹿出火舌袭过来,顾远打出子弹:“砰——”

班奇年一闪避开,然后继续袭击。

另外一边,车素薇三人和小二哥终于挤出门口。在出来的刹那,车素薇把手中的绳子递给康一臣,然后狠狠一推,把康一臣和曹青萝推了出去。

“欸——素薇!”曹青萝惊魂未定。

“薇姐!”康一臣惊叫。

小二哥“汪汪汪”地叫着,想蹿进去,但被康一臣死死拉着。曹青萝叫喊着:“素薇!顾远!”说着想跑进去,康一臣急忙把人拉住。

“哎哎哎,康一臣放手!”曹青萝怒道,这是康一臣第二次拉住自己了。上一次,就因为这个混账拉着自己,素薇才会出事。

“咱们在外面等,有远哥在,薇姐不会出事。”

“放手!”

“不放!”

曹青萝挣扎,挣不开,便张口狠狠咬住康一臣的手。康一臣惨叫一声,两眼泪汪汪。

“汪汪汪!”

当里面的客人全部出来那一刻,乾坤大剧场的门突然关上了。小二哥用爪子奋力刨门,门纹丝不动。此时,仓皇逃离的人们还不知道里面正上演着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戏。

乾坤大剧场里面,车素薇抽出随身携带的解剖刀,她身影矫健地逼近正在使用戏法与顾远缠斗的班奇年,想协助顾远,前后夹击班奇年,逼迫他束手就范。

看到车素薇折身回来,顾远心下一沉。于是,他不断开枪,把班奇年引向自己。

那边,黑衣人和面具人。

黑衣人不断地对面具男打出子弹,直到弹尽。扔掉手中的枪,黑衣人取掉手套,手一挥,椅子飘浮而起,砸向面具男。

面具男连连后退,他飞旋一踢,两张椅子飞起,与砸过来的椅子撞到一起。黑衣人又连发几颗子弹,其中一发打掉黑衣男的帽子。

帽子下,真颜乍现。

是班奇年,三天后的班奇年。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最后一排角落里的榊切人,在看到黑衣人的面孔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看了看顾远,又看了看面具男,恍然大悟,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有趣,有趣至极。”

终于,面具男子弹打尽。他一个翻滚,抄起一根椅脚,向黑衣班奇年袭去。

近身近战,是班奇年的弱势,因为这样,他很难使用魔术。想要拉开距离的黑衣班奇年连连后退,但面具人步步紧逼,逼得他无法施展戏法。

一时间,黑衣班奇年处在下风。

那边,受到顾远和车素薇夹击的班奇年,在他看到“自己”被逼得无法施展身手时,目光闪了闪。拿着拐杖的手一放,无数蝴蝶飞出,向车素薇包裹而去。

“小心!”顾远大声道。不一会儿,车素薇被蝴蝶缠住,班奇年笑了:“那些蝴蝶,有毒。”

顾远脸色大变。

“真不去救她吗?再晚可就迟了。”以这样的方式扰乱对方的心神,对他来说更加有利。他早就看出那个女人对顾远来说十分重要。

“砰砰!”两颗子弹打出,却打偏了。

班奇年露出快意而略显疯狂的表情:“两次阻拦我!顾远,这一次,我让你知道和我作对的下场!”

说完,班奇年忽然拿起拐杖对准了车素薇。

“不要!”没想到对方随身携带的拐杖竟然是改造过的枪械,顾远大惊。

三颗子弹从拐杖底打出。一颗,打中车素薇的肚子,两颗打在了她心脏的位置。拿在手中的解剖刀坠落在地,车素薇双腿一跪,倒在了地上!

蝴蝶哗哗哗地飞起散开,车素薇抽搐了好几下,断了气。

顾远双眼瞬间充血发红,他身上的杀气,就连鬼神也要惧怕三分。

噔噔噔地一跳,顾远飞起,双腿夹住班奇年的脖子一个反剪。班奇年同他一起滚落到下面的座位上,周边椅子倒了一地。

擒住班奇年,顾远疯了似的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

“唔——”班奇年痛苦呻吟,瞬间鼻青脸肿。

另一边,面具男连连逼退黑衣班奇年,他手中的棍子迅猛凌厉。

到底力量悬殊,若无戏法傍身,班奇年哪是有武术在身的面具男的对手。最后那刻,班奇年使出火焰燃烧自身,他不再躲避,控制浑身的火舌向面具男燃去。面具男低喝一声,手中的棍子一击一落,打中了黑衣班奇年的天灵盖,班奇年应声倒地。喘着粗气、浑身汗水的面具男脱掉外衣扑灭班奇年身上的火焰,把班奇年扛到肩膀的刹那,他看了一眼车素薇的尸体和不断以拳头揍人的顾远。

顿了一下,他迅速离开了乾坤大剧场。

回过神来的顾远赤红着眼睛,他气息不稳,快速跑到车素薇的身边。

他把手指探到她的鼻息下,没有感受到一丝气息,他微微颤抖,抱起车素薇冲出了乾坤大剧场。

午夜,被黑暗包裹的华界安静得不似人间。巷子里,火红灯笼光缠住过客的身影。

一步又一步,面具男扛着肩膀上的人来到了一条灰色巷子前,然后,把人扔在了地上。

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此人,是穿过巷子而来的顾远。

这场十赌九输的赌注,他赢了。他猜中了两个班奇年会联手,现在,不管是三天前的班奇年还是三天后的班奇年,都被他擒住了。眼下,只要带着三天后的班奇年穿过这条灰色的巷子,便能回到三天前。

这么一来,车素薇也就还活着。

想到车素薇的死亡,顾远的心紧了紧。他扛起班奇年踏入这条轮回巷,和他第一次穿过的感觉一样,与世隔绝的寂静,如同某种不该存在于世的空间。

扛着班奇年踏出轮回巷的时候,那种行走在阴间的感觉消失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顾远把人扛回法租界中央捕房,守夜巡捕看到他惊奇不已:“顾探长,你回来了?”顾远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三天,康一臣到处在找人呢。

把班奇年放下,顾远回:“是的,现在什么时候了?”

“七月十一日凌晨。”

点点头,看来自己没有算错。顾远指着班奇年:“把他弄醒,然后换身衣服,我要亲自审讯。”

“连夜审讯?”

“是的。”

不再疑问,巡捕把班奇年拖了下去。待到人醒后,巡捕将他两只手背到身后绑住。

审讯室里。

洗了一把脸进来的顾远与班奇年相对。

班奇年狼狈,身上带有伤口,他率先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我会与自己联手?”

“赌的。”顾远回,他继续说,“正常人听到有人刺杀自己,就算没有寻根问底,也会紧张。可是,当我告诉三天前的班大师有人要刺杀他的时候,他不仅没有紧张,还刻意让周围的人攻击我。其实,哪怕是一句质疑或眼神,他真能把我瞒过去。但没有,从始至终,他游刃有余,甚至把刺杀的罪名扣到我头上。由此,我断定他有问题。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不相信我的话呢?所以,我决定赌一把。赌他知道刺杀自己的人是谁,赌一把你们之间的联手。”

“所以,你也和自己联手?”

“是的,事实上,我赌赢了。”顿了一下,顾远继续说道,“这个世界,再也找不到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人。从始至终,你的目的是杀了陆熙顺,和三天前的你的目的是一样的。你们联手的话,胜算会更大,所以三天前的你不会拒绝你自己。”

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人,想法,自然一样。

“呵呵,顾远,你还真是可怕。你就不怕过去的自己把你杀掉吗?”班奇年露出自嘲的笑容,他这辈子最大的失手在顾远身上。

“和你一样,我最了解自己,所以我设了一计。”

“什么计?”

“从我与车素薇相遇开始,我便已经计划好了。身为入殓师的她心思细腻,势必会发现两个顾远的存在,之后,只要她把那个我引过来,让那个我发现另外一个自己的存在,这样,我再给自己写上一两封信,他便不得不信。”

说白了,就是他太了解自己了,车素薇的异样,他一定会追查,之后会发现另外一个自己的存在,再送上两封信,对方自然会相信。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把我抓回来,那个女人真的会死?”

顾远面沉如水,他开口:“想过。正因如此,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如果失败了呢?”

“没有如果可言。过去之事,又如何能重来?班大师,谁也无法逆转发生过的事情,就算是神也不能。”

“是吗……顾远,你可知我为何要杀陆熙顺?”

“愿闻其详。”

“几年前,我妹妹死在了他开的圣心医院里。那时,我们相依为命,在街头变戏法为生。有一天,我妹妹被撞到重伤,我送她去陆熙顺开的圣心医院救治。当天,还有另外一人被撞伤。可是,陆熙顺却亲自吩咐医院救治照顾好另外一个病人。就这样,就因为他一句话,本该救治我妹妹的医生转身去救了另外一人,等不到救治的妹妹,死在了医院里。”

这就是因,而班奇年要的果是陆熙顺的命。

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抵如此,妹妹的死激怒了他。

所以他苦练技艺,甚至前往英国练就了一番魔术,然后归国,为的就是在魔术场上亲手烧死陆熙顺,让他尝受痛苦的滋味。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放出火焰想要烧死陆熙顺时,被顾远识破,然后被追捕。

妹妹的死亡令他不甘,所以,他逃了。逃进了轮回巷回到三天前,与三天前的自己合作。他知道,三天前的自己是不会拒绝的,因为,他们太过了解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只是,他没想到会再次败在顾远手中。

早就计划好,当陆熙顺站起那一刻,用子弹打穿他的脑袋,却不想,顾远也与自己合作。

“两次输在同一人手中,我心服口服。”即使心有不甘,但输给这样强大的对手,他毫无怨言。

“你的口供我会送到陆熙顺手中。”

“无所谓。”

“最后,我想知道,你和榊切人是什么关系?”

“朋友关系。你认识他?”

“对。”

审讯结束,顾远站起,他吩咐巡捕把班奇年押送到看守室。

走出捕房,已接近五点。现在,大家陆续前来换班值守。卖报童开始吆喝着卖报纸,顾远买下一份,他打开一看,报纸上说的是班奇年刺杀公董局华董陆熙顺未遂潜逃。

“顾远。”

抬起脸,是车素薇。把报纸收好,顾远上前:“早。”真实的、活生生的车素薇站在自己眼前,他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是松了下来。

车素薇把手中的纸袋递过来:“这是包子。”

顾远接过:“谢谢。”

“你回来就好,是不是抓到班大师了?”顾远追着班大师而去,一失踪便是两三天,大家对此担心不已。

“抓到了。”顿了一下,顾远问,“你身体,没事吧?”

虽不知顾远为什么这么问,但她还是回道:“我身体很好。”

顾远一笑:“没事就好,走吧。”

于是,就着晨光,两人一起往中央捕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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