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案 怪物

“当当当——”电车启动前往法租界。尽管有风灌入,也散不掉车内的闷热。在上海滩出行,电车价格最低,也就两分钱左右;打车或乘黄包车需要近十块大洋。普通人给主人家干活,每个月工钱也就两三块大洋,所以,人们出门,能坐电车绝不坐黄包车,更不会去打出租车。

和普通人一样,顾远一般会选择电车,毕竟,他一个月的月钱也就十几块大洋。电车里,秋冬倒还好受些,夏天人一多,就有点折腾人。电车开得慢,路上有不在站点等车的人直接跳上来。这么一来,就更挤了。

顺着人流往后缓缓移动,顾远看着窗外,快到站的时候,敏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把四散的思绪收回来,目光所及的范围内,他扫视了一遍。

最后,视线定在扎着两条短辫的姑娘身上。十多岁的姑娘低着头,左手拿着眼熟的小炸弹,右手拿着火柴。她表情疯狂中带着兴奋与绝望,在火柴划出火花靠近炸弹时,顾远手一伸,捏灭火苗,然后抓住她的手一折。小姑娘疼得咝了一声,左手小炸弹落下。他接住炸弹,说:“跟我回一趟捕房。”

抬头看了一眼顾远,顾远被对方阴狠无情的表情惊到:真是可怕的小姑娘。

“啊——啊——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认识你!不要强**!求求你不要强**!”蓦然,小姑娘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她死命挣扎,企图挣脱被抓住的手。看着眼眶里打转着泪水、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眼里满是对他恐惧的小姑娘,顾远瞬间有口难辩。

这小姑娘变脸也变得太快了。要命的是,车上的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仿佛他是拐卖小女孩的人贩似的。

好在,他要到站了。

“求求大家救救我!我不要跟他走!我不要跟他走!”小姑娘哆嗦着向车上的人们哭泣请求。

这时,顾远开了腔。他露出生气的表情,然后用感觉丢脸至极、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说道:“闹够了没有!小小年纪就跟着男人私奔,我这当哥哥的要是没把你带回家,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

顾远的话,让小姑娘愣了一下,也就是这么一下,让旁人误以为她真的跟男人跑了。而顾远也恰好到站,他拉着小姑娘下车:“好了,跟我回家!再敢乱跑,我打断你的腿!”

小姑娘反应过来,她惊慌失措地尖叫:“不是!不是!我不认识他!

我真的不认识他!救救我!救救我!”

“你还嫌不够丢脸吗?我怎么有你这样的亲妹妹!咱们家的脸真是被你丢尽了!”说完,把她扯下了电车。

下车后,小姑娘怨毒地看着顾远:“你是谁?想干什么?”

掂了掂手中的小炸弹,顾远哼笑了一声说:“小姑娘,在人挤人的电车上点炸弹,还真可怕呢。”

电车上出过很多事。其中最著名的,是几年前的一起劫持电车谋杀案。整辆电车如同被浸泡在血池一般,里面尽是残肢断臂、脏器脑浆,手法之残忍震惊了整个上海滩。

“可事实上,我并没有点燃。”

“要不是我出手拦下,电车上的所有人将万劫不复。有什么话,跟我回捕房再说。”

“你是谁?”

“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顾远。”不由分说,顾远拉着人往捕房走去。

法租界中央捕房大厅。

看到顾远拉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进来,严云舟好奇问道:“顾探长,这小姑娘犯了什么罪啊?”

“电车上点炸弹杀人。”

“电车上点炸弹杀人?嘿,这看起来不像啊。”

“严巡长,光看一个人的外表,可判断不出好坏。”

“顾探长严肃了,这小姑娘既然没犯实事,就这么算了吧。”出门巡逻的巡捕经常遇见纠纷,总不能都抓了吧。这监狱牢房,可关不了这么多人。

“严巡长,不管罪名大小,如果都这么糊弄过去,是会生出恶果的。”

说完,顾远把手里的小炸弹扔给严云舟。严云舟慌忙接过,以免落地爆炸。

把人押到审讯室,顾远开始审讯:“名字?”小姑娘忽然变得乖巧十足,和刚刚判若两人。要不是他亲眼看到她变脸,也会被她轻易糊弄过去的。

顾远问什么,她一一乖巧答来。脑海深处,有两根线缠了起来。顾远在桌子上画着不规则的线条,目光盯着对方,仿佛能看出一个洞来。

“为什么在电车上点炸弹?你想自杀?让整辆车子的人陪葬?”

总算,这张看似乖巧的脸露出了一丝惊慌:“没、没有。我只是一时兴起,寻开心而已。”说完,眼里浮起泪水,欲落下。

她在撒谎。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说过真话。

顾远为何看出她在说谎?其一,电车上,她表情极其疯狂且绝望,视死如归,所以,绝不可能是一时兴起。其二,她善变的性格。为了脱罪,撒谎诬陷他是强奸犯,若不是他机灵反击,早就着了她的道。

以上,顾远判断,刚刚的审问,她回答的话,包括姓名与年龄,全部都是假的。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并没有真正地杀人,审讯之后,就可自由离开捕房,所以,她有恃无恐。反正离开了,他也没法凭着这些假信息找到她。

这个女孩真是可怕呢。

意识到这一点,顾远站起,离开审讯室去停尸房找车素薇。

看着顾远离开的背影,小姑娘露出阴狠扭曲且痛苦的表情。

停尸房里的气息,还是那么阴森寒冷。里面有一具等待亲人前来收殓的尸体,几天后,若再无人来收,便会送出去。顾远进来时,车素薇正坐在门口的那把椅子上看书,看得极其认真。顾远进门后,她合书放下:“何事?”

如今,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只要有案子,顾远就会带上车素薇。在现场,车素薇凭借娴熟的尸检本事帮了不少忙。因此,顾远踏入停尸房,大多是为了案子的事情。

“替我审问一个满口谎言的人。”

车素薇好奇,什么样的犯人会让他头疼?她站起,跟着他前往审讯室。路上,顾远把小姑娘的事情一一道来。车素薇听了以后,便知道这孩子是个厉害的角色。可当她单独进了审讯室,看到一个战战兢兢的小姑娘时,还是愣了一下。这真的是顾远口中那个性格多变,满口谎言的人?他会不会弄错了?

温和地对着小姑娘一笑,车素薇上前坐下说:“渴吗?要不要喝水?”

眼前的姑娘羞怯地回道:“谢谢,不用了。”

车素薇开始诱导:“我就问些话,然后送你回家,怎么样?”对方缓缓地点了点头。于是,她开始询问。

“我叫车素薇,是巡捕房的收尸人。”

“收尸人?”她的话让小姑娘瞪大了眼睛。

“是的。”

“好厉害!”小姑娘忍不住惊叹,她露出笑容说,“我是关草樱,今年十六岁。”

“人如其名,非常好的名字。”

“谢谢。”

“我听顾探长说,你在车上想点燃炸弹?可草樱看起来并不像这样的人。”

问到这里,关草樱露出后悔痛苦的表情:“今天,我和人吵架,为了发泄,才会一时想不开要自杀。好在顾探长把我拉了回来,不然会成苦果。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原来是这样,以后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关草樱低下头,悔道:“我听薇姐的话,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了。”

问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看她确实有悔悟之心,车素薇最后问:“你家在哪儿?我和顾探长送你回去。”

“在老城隍庙,靠近十六铺。”

“好,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车素薇起身离开了审讯室。她把审问结果告诉顾远,结合之前审问的,关草樱果然在撒谎。

“我们送她回家,她看起来不像满口谎言的人。”

对她的话,顾远只是一笑:“骗子不会告诉你她是骗子。”关草樱并不是高超的骗子,因此,她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他,他可没这么好糊弄。

车素薇不敢苟同:“我相信我眼睛所见的。”

伸出手指顶了一下车素薇的额头,顾远说:“有时候,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车素薇捂住额头:“你去叫黄包车,我带她出来。”

顾远出门叫黄包车,不一会儿,车素薇把人带出来。上车前,关草樱走到他面前,背着车素薇,她露出阴毒的表情说着感谢的话:“谢谢顾探长让我迷途知返。”

顾远唇角勾起,他露出让对方看不懂的笑容来:“不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老城隍庙靠近小东门和十六铺,那一带十分热闹,但也混乱。里面,浑水摸鱼的人不少。经过城隍庙,能看到很多摊主支着小摊在做小生意,热闹非凡。

关草樱家在城隍庙附近,他们到达关家时,有个穿着小褂子、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的白面小男孩,正在门口独自玩竹制蛇。车停在门前,他抬起头,看了三人一眼,然后跑进家。

下了黄包车,关草樱笑意盈盈地道谢:“谢谢薇姐和顾探长。”

“不用客气。”

“那以后,我可以去找薇姐吗?”

“当然可以。”

“谢谢,那我先回家了。”

车素薇点头。在关草樱转身回家时,从里面出来一位鬓角白发、穿着褂子的五十岁男人。他向关草樱关心道:“小姐,你回来了。”

关草樱点头微笑:“谢谢田叔,今天出门发生了点意外,好在有薇姐和顾探长照顾我。”

田叔上前笑容可掬地向两位来客道谢:“谢谢两位送小姐回家。”

顾远淡然一笑:“不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

田叔客气道:“要不,两位进来喝杯茶再走?”

田叔这话只是客套话,正常人只会回一声“谢谢,不用了”,可顾远却说“那打搅了”。三人皆愣了一下,他这么开口了,田叔也不好赶人,对此,关草樱给了田叔一个台阶下:“恰好,昨天有从城隍庙买来的新茶叶,请两位尝尝味道。”

顾远含笑道谢,与车素薇进入关家。跟在田叔身后,车素薇低声问:“你想干什么?”顾远只答“品茶”。无可奈何,两人被请进了小客厅。

关家很老旧,看起来,宅子有百来年头了。这种老宅,在旧城很普遍,祖宅居多。子孙发达了,也会回来给老宅翻修一番。这样,宅子保持原样,在邻里间,也比较有面子。只是,关家大是大,可除了田叔外,没有一个下人,里面有很多余留的空房,看起来很长时间没人住过了。此景,顾远断定:关家以前是个大户人家,但已没落。

让两个孩子陪着客人,田叔去泡茶。

穿着小马褂、戴着瓜皮帽的白面小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车素薇好奇问道:“小朋友叫……”

“关雅盛,我的弟弟,今年五岁。”答完,关草樱对小男孩说道,“雅盛,这两位是法租界捕房里的,她叫薇姐,他叫顾探长。”眼睛却没有放在弟弟的身上。

顾远发现,这双姐弟的关系并不亲近。他们送关草樱到关家时,小男孩一声不吭地往宅子里跑,到现在也没有和姐姐说过一句话。

关雅盛点点头,然后咧嘴对车素薇一笑。他脸上的笑容极其僵硬,感觉扯着嘴皮子在动一般。如果不是看到他是个活人,车素薇不禁怀疑他是个小僵尸,这种感觉,怪奇怪的。

“原来是雅盛,你好。”

“你好。”关雅盛那双空洞的眼睛诡异地盯着女客人,把对方看得发毛。

“城隍庙有这么多的小朋友,雅盛为何不跟他们一起玩耍?”关家和城隍庙也就几十步的距离,那里聚集着一群有爹没爹的孩子,他们的年纪和这对姐弟相仿,经常流窜在那一带找吃的、玩的。

“他们玩的游戏不好玩,我只和姐姐一起玩好玩的游戏。”

“哦?那你们都玩些什么?”

“大蛇吞青蛙。”说完,关雅盛拿起手中的竹制蛇放在桌子上缓缓游向关草樱,当蛇爬到身上时,关草樱露出恐惧的表情。

她在害怕。

关雅盛咧嘴一笑,让蛇掉头游回桌面。

当竹制蛇离开自己身体时,关草樱松了一口气。

田叔把茶送上来。他倒了五杯,然后坐下询问关草樱的事情。

顾远说,小姑娘只是受到了刺激,差点犯下了大错而已,好在被自己制止了。他的话让田叔松了一口气:“幸好没出事,不然,老爷和太太会伤心的。”

“不知关老爷和关太太做什么生意?”

“在城隍庙开杂货店,赚点小钱罢了。”

“原来如此。不知田叔是关老爷的什么人?”

田叔和善地回道:“老爷以前对我有恩。在我差点被人打死的时候,他出手相救。后来,我跟着老爷做管家。十多年前,几经动**,关家生意没落,老爷便把手里的生意全部盘出去,下人也全部打发遣散。可老爷对我有恩,万般请求之下,他才留下我。把所有的生意盘出去后,关家买下城隍庙里的一间商铺,开了一家杂货店。现在,虽然没以前赚得多了,但日子还能过得去。”

点点头,顾远接着好奇问道:“为何田叔不去看管店铺生意,让关太太在家里照顾孩子?”

田叔笑道:“我每天早上打理家中一切,中午会去看店铺,直到晚上九点打烊。太太也不是每天都会去店里的。”

也就是说,关家主人只留在店中半天而已。田叔从中午开始接手店铺看管生意,直到晚上打烊。如此,还是田叔看管店铺的时间更多一点。这样的交接时间,虽有些奇怪,但能理解,还是缺少人手的问题吧。一家几口人,家务事自然不少,换洗衣服、准备饭菜等,总不能让主人家亲手做。

不再想这个问题,顾远又变着法子问了几个问题。田叔一一答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

旁人不知,车素薇却知道了,顾远在审讯。跟他接触的时间一长,就会了解他的处事方式,只要他想问的事情,他都会变着方法问,直到问清楚为止。这一下,关家人口和情况,甚至是吃饭问题都瞒不过他。

借口聊了一下,顾远告辞:“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不再打搅了。”

田叔站起:“好,我送你们出门。”

两人被送出门,顾远对车素薇说:“我去城隍庙转转。”

“唉——等等。”车素薇忽然拉住他,然后放开手。

“嗯?”顾远偏头看她。

“你刚刚为什么要打听关家的事情?”

“习惯使然。”

“……你还是不相信草樱?”

“不管我信不信,她都没有实质性的犯罪不是吗?”所以,他又不能拿那个小姑娘怎么样。

“那你去城隍庙干什么?”

“你跟我来一下。”

老城隍庙里一股子市井气息,里面可以说是人山人海。带着车素薇来到城隍庙前的外墙旁,他指着墙上张贴的一份报纸说:“我想知道这是什么?”

墙,是张贴墙,上面贴什么的都有:防火的、防疫的,还有画着女人的画报,当然,还有报纸。

顺着顾远的手指一看,一张报纸上有一栏小小告示,上面写着让所有孩子小心,城隍庙出现了开膛破肚的怪物,专门对小孩下手。

“开膛破肚的怪物?你想调查这件事?”

“是的,我想知道专挑小孩下手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远的表情告诉车素薇,他对这个事情十分有兴趣。而恰好,有尸体的地方,也是车素薇感兴趣的。她说:“一起吧。如果能找到尸体,经过解剖,应该能找到线索。”

点点头,顾远带人进城隍庙。他们找了一家摊子,叫了两碗酒酿圆子。和摊主闲聊间,顾远打听了不少事情:“老板,最近城隍庙有什么奇闻怪事吗?”

“奇闻怪事啊?嘿,那可就多了。”

“哦?说说。”

“前阵子,有人说看到城隍爷活了。当时,有个孩子要不行了,城隍爷忽然出现,把这孩子救活了,之后就消失了。嘿嘿,你说这事奇不奇?”

“奇,够奇。”

“更奇的还在后面呢。”

“哦?”

“还有人面鸟,它口吐人言,把藏在人群里的杀人犯说了出来。之后,这人面鸟向大海方向飞走了。你说,这是不是神仙座下鸟啊?”

“我看是。”

“还有还有。午夜的时候,有人看到八爪水怪从九曲桥下爬上来,那长相可吓人了……”

摊主兴致盎然地说着流传于城隍庙的奇闻怪事,第一次来城隍庙的人,不免被他口中的话吸引。这么一来,他说得更加起劲了。

上海滩,是个汇聚了三教九流的地方,那些大隐于市的能者被淹没在人群深处。也因此,这座东方大都会衍生了不少奇闻逸事。就拿顾远来说,他认识一名机械伞匠人,传闻,她是公输班的后人,能做出飞上天空的机械鸟。可到底是不是,谁也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专门对小孩开膛破肚的怪物传闻?”

“知道,只是,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这些话,都是从没爹没娘的孩子口中传出来的。”

点点头,顾远笑着说:“原来如此。”这摊主真有意思,能相信人面鸟的传闻,却不相信有专门将孩子开膛破肚的事情。不再问,吃完酒酿圆子,他对车素薇说:“待会儿去关家开的店买一包糖。”

“你要拿糖去骗小孩。”

“这不是欺骗,是给好处。”

“你这好处,还真是廉价。走吧,我买些包子。”

真是菩萨心啊。大概,在面对孩子的时候,车素薇才会变得温柔吧。

前往杂货店的路上,车素薇买了两纸袋的包子。跟卖包子的摊贩打听,便知道了关家开的杂货店在哪儿。关家以前是城隍庙附近的大户,这里的摊主没有不认识的。因此,他们很容易找到。

杂货店里,关老爷和关太太在。两人进门,看到关家二老时不由吃了一惊。这两位看上去竟然五十多岁了,而关草樱十六岁,关雅盛才五岁。

下意识里,他们以为二老三十多岁,却没想到,两位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所以,那两个孩子是老来得子吗?进了店,关太太热情招呼:“客人要点什么?”

细细打量店中一切,顾远问:“有糖吗?”

“有的,我给您拿。”回他的是关老爷。

很快,关老爷从架子上拿下一罐糖,他问:“客人要多少?”

顾远答:“一包。”

关老爷摊开纸,把罐子里的糖倒出包好递给顾远。对方接过道谢,然后付了钱。

顾远两人离开杂货店,他打开纸包,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尝了尝说:“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把糖递给车素薇,她拿起一颗放入口中,甜丝丝的滋味在口中蔓开,她一笑:“不错。”

“走吧,去找那些孩子。”

流窜于城隍庙的孩子们很容易找到。无爹也无娘的他们,哪儿都去不了。留在这里,还能碰到好心人赏赐些吃的,又或者,在摊主没有反对的情况下,他们会把客人没有吃完的食物吃掉,之后给摊主收拾碗筷擦桌子。当然,摊主不会雇用他们,也不会给他们钱。一个小小的摊子,生意本来就艰难,谁雇得起一个孩子啊。除此之外,还有孩子合谋偷窃食物钱财,抑或等到午夜城隍庙散场的时候,去垃圾堆翻找食物。

城隍庙大殿前有七个孩子在比赛翻跟斗,顾远招呼道:“小孩儿。”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一个跟斗翻到他面前,少年殷勤讨好地笑道:“大老爷,有什么事?”有些人会和他们打听消息,只要是他们知道的,都能得到一些赏赐。

把手里的包子和糖在他面前晃了晃,顾远说:“我想问一些事情。”

“好咧。”回应着,少年便想接过包子和糖。但顾远手一缩,他指向一旁墙角:“叫上他们,到那里去。”

“好,我们马上去。”少年吆喝了一声,六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便跑了过来。他们或蹲或坐在地上,顾远把包子和糖递给少年。少年接过,他先把包子分给最小的那个,再给其他的。十二个包子被瓜分完,除了他和第二个大孩子能吃上一个包子外,另外五个小的,都能吃上两个包子。而糖,被他藏在了身上。

狼吞虎咽,少年含糊问道:“老爷,您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顾远说:“我想知道专对孩子下杀手的怪物传闻。”

“我知道!我知道!”第二个孩子举手。少年佯装一怒,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大老爷没问你,给我老老实实把嘴闭紧了。”那个孩子委屈闭上嘴,车素薇禁不住一笑。

把包子咽下去,还舔了舔手指,少年说:“这事情,整个城隍庙的孩子都知道。”

“嗯,说来听听。”

“这事情还要从前个月说起。前个月,有个流浪孩半夜找吃的,但被开膛破肚杀死了,身上还留有咬痕和抓痕。尸体是第二天凌晨有人起来撒尿看到的,大家都说是食尸人干的。”

“目前为止,有多少人被杀害?”

“呃……好像是七个?还是八个?”

最小的那个奶声奶气地反驳说:“是六个。”

“哦,对,是六个。七天前,出现了第六个被开膛破肚的孩子,那小孩是刘家的。”

“刘家?”车素薇疑问,“被杀的孩子有爹娘?”

“有流浪儿,也有有人家的小孩儿。”

“那些没有家人的流浪儿,是谁收的尸?”

“城隍庙里的道长收的尸。”

“你们知道那六个孩子在什么时间被杀害的吗?”

于是,少年把六个孩子死亡的时间道了出来。从中可窥见,杀人怪物犯案时间并不统一。

“你们知道有谁见过杀人的怪物吗?”

“我们没见过,但小流子说见过。”

“小流子在哪儿?”

“我带大老爷去。”

跟着七个孩子来到一家摊子前。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把客人剩下的粥倒在一个碗中放在一边,接着把碗筷捡了,把桌子擦了,才端起那碗剩粥喝起来。在他一口气喝完粥,打算给摊主洗碗时,少年大大咧咧地说:“小流子,大老爷找你。”

摊主看了顾远一眼,看他穿得不像道上混的,便不再管。小流子走出摊子,问:“大老爷,你找我什么事?”

“想和你打听点事,咱们到那里去。”这里堵着摊主做生意,别到时候给这孩子带来麻烦。

一行人走到一边,顾远说明了来意。听了之后,小流子说:“我见到杀人怪物的那天是上个月的某个晚上。当时,我饿得睡不着,便爬上墙头,然后看到一个影子抓着一把刀杀人。我吓坏了,然后从墙上跳下藏了起来。”

“你看到的那个人,长什么样?身形,头发,还有杀人的动作。”

“长什么样没看清,但可以看到那个人长着两只会动的弯角,身形的话,和他一样大。”小刘子指向二孩子。

顾远点点头:“还有吗?”

“没有了,我只记得这么多。”

顾远拿出两块铜圆给他:“谢谢。”对方接过道了谢,便给摊主洗碗去了。把孩子们遣散,顾远与车素薇回捕房。

法租界中央捕房,探长室。

看顾远埋头在写写画画,康一臣好奇凑上前:“远哥,你在……”

车素薇抬手到唇边“嘘”了一声。

办公桌旁,顾远拿着笔在纸上画线条,很快线条变成了一个场景。画上,一个长角的黑影,正抓着一个人形黑影在开膛。

康一臣看得莫名其妙。

画完后,车素薇拿起来看。

康一臣得以开口:“远哥,这是什么?”

“杀人怪物。”

“啊?”

脑海深处,有线条纠缠成一团。顾远问:“你们说,凶手是人还是鬼?”

车素薇说:“往往,所谓的恶鬼便是人。”

“你说得对。”手里的笔一下又一下地点着桌子,顾远说,“从这六名死者的身份来看,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孩子。从中,我们可以看出问题,对方为什么没有对大人下手?是因为不好下手?还是不敢下手?”

“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放下画,车素薇说,“一、喜好对孩子的虐杀。二、对方与大人的力量相差悬殊,所以不敢对大人下手。”

“那杀人怪物为何选择在城隍庙附近作案?”

“只有一个可能,对方熟悉城隍庙。”

“是的。此人不仅熟悉城隍庙,或许还是居住在城隍庙附近的孩子。”

顾远画了一个圈,“咱们再来推算一下罪犯的犯罪动机。”

“可是,远哥,这画上的两只角是什么?”康一臣指着画上黑影脑袋上的两只角问。

顾远回说:“对方伪装的可能性很大,人的脑袋上,总不可能长角。”

这大概是大家以为杀人的东西是怪物的原因。城隍庙怪事多,各种传闻层出不穷,一起杀人案,或许还能传出好几种不同的流言。

点点头,康一臣表示明白。不过,那一带不是法租界的地盘吧?管他呢,按远哥的性子,只要是他感兴趣的案子,就一定会追查到底。因此,他又道:“我知道对方的犯罪动机了。”

“说说看。”

“对方心理阴暗扭曲,以杀人泄愤。”

“这是之一。咱们来推算所有的可能性。”顾远拿笔在另外一张纸上写道,“首先,我们要想到的是,凶手是主动的,还是受人指使。”写完,他在纸上圈下第一个点,“如果是自主行为,那么,有以下可能,一、精神问题;二、人格扭曲,往无辜的人身上报复发泄;三、喜欢刺激,寻找快感。如果是有人指使,那么,还有两种可能,一、被迫无奈,无法反抗对方,只能这么做;二、同谋。”

他能想到的动机,全部在这里。

因果,因果。任何案子,都有一个因,只有找到了这个因,才能结出一个真正的果来。

犯案动机,杀人理由。此人,是男还是女?现在,他们知道的线索,还是太少。

车素薇思量:“除非出现下一个受害者,我能拿到尸体,不然这个案 子很难解开。”

顾远道:“可守株待兔,不过,这需要人手,也容易打草惊蛇。”

康一臣不假思索:“远哥,如果对方不再出现了呢?”

“会出现的。”

“你怎么知道?”

“结合我推算的来看,对方不会忽然收手消失。”

“你还真是可怕。”车素薇缓缓吐出这么一句。他以前真的是小东门的普通巡捕吗?为何心思缜密到这个地步?

“远哥很可怕吗?我觉得远哥很厉害呢。”康一臣深深为顾远折服。

顾远牵起嘴角:“一臣,你去城隍庙待着,只要有消息,立马保全尸体送过来。”

“好,我这就去。”康一臣拿起挎包离开探长室。

顾远站起,对车素薇说:“我去一趟南市。”

“去看你朋友?”时间一长,车素薇和康一臣便知道他在南市有一位挚友。

“是的。”顾远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丝,“给她送这个。”

这是今早从公共租界买的烟丝,坐电车回来的时候,在车上遇见了关草樱,所以给耽误了。

车素薇对顾远口中的那位挚友更好奇了。

康一臣去城隍庙蹲守。杀害小孩开膛破肚的“怪物”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因此,他有可能要在那里待几天、十几天,甚至是二十几天、一个月。

总之,按照怪物出现的时间推算,铁定超不过一个月。

顾远这一等,便是六天。第六天早上,康一臣扛着麻袋打车从城隍庙回捕房。老远的,闻到血腥味的小二哥从楼上“汪汪”叫着跑下来,它跟上康一臣到停尸房。

“薇姐,发现尸体了。”

“汪汪汪!”摇着尾巴,小二哥叫着跑入里面。

康一臣把尸体放在解剖室,然后上探长室去找顾远,小二哥风风火火地跟在他身后。

“远哥,出现了。”人未到,声先到。探长室里,顾远站起,与康一臣在走廊碰头。两人一狗下楼。二楼走廊右边尽头,在门口与自己下棋的宋修嫌弃地看了自家狗影一眼,然后落下一枚棋子。

脚步匆匆地进停尸房。解剖室里面,车素薇已经剪掉麻袋,并把包裹着尸体的灰布清理掉。

顾远进入,看到躺在钢**血肉模糊的孩童尸体。康一臣说:“这孩子是昨天晚上死的,早上城隍庙的道长收尸时,我说巡捕房在调查杀人怪物的事情,他们才让我带回尸体。”

拍拍他的肩膀,顾远说:“干得不错。”

然后,他戴上手套与车素薇翻看这具被人开膛破肚的尸体。

死者是名男孩,六岁左右。他脚板有茧,脚指甲有泥。可以看出,死者没有穿鞋的习惯……不,应该说,是穿不起鞋。再看看他那头乱糟糟、长满虱子的脏兮兮的头发,足以证明他是乞儿。尸体的肚子被利刀划开,露出内脏,刀口很不整齐,看起来,有种钝感。

凶手杀人手法极其生疏,看来,不是常年杀人的惯犯。

顾远摸了一下刀口,发现有撕裂的地方,还有几道撕咬的痕迹和牙印。像是刀子没有切开,凶手又用双手生生扯开似的。把牙印记入脑海,他掰开死者的嘴巴,用手搅和了一番,再拿出来时,有黏稠的**沾染手套。手指揉了揉再分开,黏液拉了丝,顾远问:“这是什么?”说着,凑到鼻子边闻了闻。

捏开死者下颚,往嘴里查看一番,看到了粘在牙齿上的一颗米粒大的棕色东西。车素薇拿起铜镊伸进死者嘴巴里将其夹出来,认真打量后,说:“是糖。”

孩子死前口里塞了一颗糖,还没吃完就被杀了,而糖粒在口中渐渐融化。

顾远也闻出了糖味,这和那天他买给流浪孩子的糖颜色一样。这种糖,很多店铺都能买到。吩咐车素薇解剖尸体,顾远和康一臣带着小二哥离开解剖室。坐在外面等待,顾远问起这几天调查的事情,康一臣一一道来。

“老城隍庙就是热闹,我都两年没去过了。这几天,在那里吃了不少好东西。那味道啊,一点也不比酒楼的差。还有杂耍的,那猴子可有趣了……”康一臣说得起劲,到最后,他高兴说道,“我还找了个地儿表演口技,吸引了不少孩子呢。”

“下次你带着小二哥去卖艺。”顾远调笑,揉了揉小二哥。小二哥摇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声,然后舔了舔他的手指。

康一臣故作求饶:“可别,让我家人看到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顾远继续问:“说起来,巡捕房的活不好干,钱也少,你怎么会想要当巡捕?”

康一臣竖起手指:“为了清净。”

“清净?”

“是啊,我那些兄弟姐妹和姨娘们天天找事,所以干脆避出来了。”

“就算这样,去报社或者银行也没有捕房这么累。”顾远早就猜测,康一臣的家应该是个大家族。从他的学识礼仪及长相来看,家境还不错,估计还是个少爷。

“我来捕房,是想成为一个抓贼破案的巡捕。现在,跟着远哥,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说着,康一臣笑道,露出一口白牙。

“跟着我跑案子,不仅累,也没啥好处。”

康一臣最大的优点是耐心和细心。你交给他一件事,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办好。破案的事情,他可能没有这么灵活。可铆足劲认真查到底,还是会查出真相的。

“我不怕累,如果当初怕,就不会来巡捕房了。”至于为什么没有去公共租界巡捕房,主要还是那里没有华人督察,担任巡长的也大多是西洋人。华捕待遇还不好,且遭受歧视,所以他便选择了法租界中央巡捕房。

“有志气。”顾远夸赞。

康一臣腼腆一笑,接着说:“我在城隍庙表演口技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孩,可吓人了。”

“小孩?”

“那小孩一张白面脸,还面无表情。穿着褂子,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手里拿着一条竹制蛇,长得像是祭祀用的纸人一般。当时,我还以为大白天里活见鬼了。”想起那小孩,他还心有余悸。

顾远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关家见到的关雅盛。

康一臣喋喋不休:“远哥,你说,这小孩怎么长这样呢?正常人家也不会把孩子养成这样吧。”

正常人家?

脑海里,有线条从团线里飘了出来。

对啊,关家是正常人家,按理说,怎么会养出两个奇怪的孩子?当时,他和车素薇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现在康一臣这么一提,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什么。

正常与不正常。关老爷和关太太一看就是慈父良母,田叔看起来也没有异样,可为什么会养出这么奇怪的两个小孩?

“远哥?”

回过神,顾远问:“说到哪儿了?”

“说到今天早上发现死尸的地方。”

“好,继续说。”

“那孩子死在城隍庙外的墙脚下,我赶过去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已经被道长清理掉了。”

“嗯。待尸体解剖后,我们去看看。”

下午两点左右,尸体解剖完成。车素薇收拾好,写了个尸检单。一面写,她一面说:“死者七岁左右,无中毒迹象。死亡原因是被人用刀子扎中心脏瞬间毙命。死后,尸体被人开膛……”写完,把尸检单交给顾远。

看完尸检单,顾远说:“我和一臣去城隍庙,你先休息休息。”

车素薇站起:“不了,一起吧。”

康一臣不赞成:“薇姐,我看你挺累的,下午就先休息休息吧。”

“这点真不算累。走吧。”说完,车素薇率先走出了停尸房。顾远无奈,把小二哥送回二楼后,三人前往城隍庙。

今天的城隍庙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依旧人声鼎沸。没吃午饭的三人,随便找了一个摊子果腹,然后去案发现场。康一臣指着墙脚下被清理掉的杂草说:“就是这里。不过,现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顾远踩了踩地,站到受害人死亡的位置扫视了一圈——一个不算死角的死角。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斜对面是前往城隍庙的必经之地;可是,每个经过的人,又不会特意往这个角落看。

看着斜对面,看到人群里脸色阴霾的关草樱时,顾远对她笑一下,对方回以一种阴冷至极的笑容。把脸上的表情收好,她露出纯真的笑容招呼道:“薇姐,顾探长。”

车素薇转身:“草樱?”

康一臣好奇:“谁啊?”

车素薇答:“几天前因一起误会结识的女孩,叫关草樱。”

康一臣“哦”了一声。关草樱走过来,两条翘起的短辫子晃动着,显得朝气十足。她亲切地挽住车素薇:“薇姐,你怎么在这儿?我听说,今天早上这里有一具尸体。这种地方,可晦气了。我猜,你们是不是在做调查?”

“关小姐误会了,这里可不是法租界。来这里看看,不过是身份使然。”

关草樱俏皮一笑:“是吗,既然这样,我便把薇姐给劫走了。”说完,她对车素薇道,“薇姐,我们去城隍庙转转。”

车素薇无奈一笑:“好。”两人手挽手走了。

顾远则带着康一臣在附近打听昨天晚上的事情。

一个下午,没有消息,倒是遇见了那七个小孩。顾远给他们买了两袋子包子,少年接过分给弟弟们,说:“大老爷,我看到大夫人和关草樱在一起了。”

“大夫人?”

“就是那天和您一起的夫人。”

顾远一时无语。少年一面啃着包子,一面口齿不清地说:“关家姐弟不喜欢和城隍庙的孩子玩耍,他们十分可怕。有一次,关雅盛拿竹子蛇来吓小七,还说什么怪物会杀了小七,当时把小七吓哭了。老二把小七抱回来,自那以后,我便不许谁靠近他们姐弟。不过,奇怪的是,当天晚上,还真的有人被怪物开膛破肚了。”

“你确定关雅盛吓唬小七那天,真的死了人?”

“这件事我记得清哩,谁让他们吓唬小七。”

小孩生性敏感,少年带的六个弟弟,最小的那个才三四岁。这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小七不喜欢关雅盛。”

“那你们还发现关家姐弟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少年咽下包子,说:“关草樱是两面人,但她害怕关雅盛。”

想到那天关雅盛拿竹制蛇爬到关草樱身上,顾远猛然意识到,当时,关草樱害怕的不是蛇,而是关雅盛。想到这里,他追问:“你怎么知道她害怕关雅盛?”

少年说:“咱们住在城隍庙这么多年,有什么人不知道。别看关草樱嚣张,可当她和关雅盛在一起的时候,哪一次不是安静得像只乌龟。”

“他们一直这样?”

“也不是。从半年前开始吧,关草樱突然变得害怕自己弟弟,人也变得阴郁可怖。”

“他们姐弟俩的关系怎么样?”

“从我来城隍庙开始,就没见这姐弟俩的关系好过。他们就像陌生人,我猜,大概是因为不是亲姐弟的原因吧。”

“不是亲姐弟?他们谁才是关家的孩子?”

“我也是听城隍庙里的道长说的。道长说关家不容易,十三年前,关家老来得子生了第一个儿子关雅堂。可惜的是,他很小的时候,竟玩水溺死了。后来,关家二老又生了第二个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关雅盛。关草樱是被收养的那一个。”

“除此之外,你们还知道什么?”

“嘿嘿,知道关老爷和关太太是好人,他们还送糖给我们吃呢。”

又问了几个问题,顾远便带着康一臣向附近的人家查证关草樱是养女的事情。城隍庙附近的人家,确认了关草樱确实是关家的养女的事实。

“远哥,你怎么查起关家了?”

“因为这个小姑娘差点自杀,连带一车子的人送命。”

“啊?”康一臣一惊。

“走吧。”

“远哥,咱们去哪儿啊?”

“去转转。”

直到傍晚,乌云压下来的时候,他们才去找车素薇回去。

顾远敲了好几下关家大门,说:“冒昧打搅,我来寻人。”

里面传来脚步声,门咿呀一声打开,是关老爷,他一脸和气:“你们是?”

顾远笑答:“我们是车素薇的朋友,来接她的。”

关老爷笑着“哦”了一声,他道:“原来是两位,草樱和我提起过。

你是顾探长,这位是康探员吧。”顾远应和,关老爷请他们进门。

雷声响起,康一臣说:“快下雨了。”

顾远“嗯”了一声:“找到素薇我们回去。”

“好……呵!”康一臣突然一声惊呵,顾远和关老爷一看,前面穿着褂子、戴着瓜皮帽的孩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看。关老爷笑说:“这是我的儿子雅盛,吓到你们了吧。这孩子话少,不太喜欢和人一起玩耍,所以性子有点冷。”

康一臣语气生硬地回道:“是、是吗?”

关老爷脸上表情柔和,他笑说:“这孩子懂事,很少让我们操心。对了,难得我家中来客,两位和车小姐一起留下吃晚饭吧。”

顾远笑着说:“谢谢关老爷,那就打搅了。”

关老爷乐呵:“呵呵,不必客气。我很久没看到草樱这么高兴了,你们要是能经常来,咱们家可就热闹多了。”

“好,以后多多打搅了。”

三人一同前往客堂。走到关雅盛身前,关老爷牵起他一起进入客堂。

把关雅盛留下,他到后院叫车素薇和女儿。路上,还顺便叫了一句:“孩子他娘,家里来了三位客人,多做两份菜。”

从灶房里传出来声音:“好的,老爷。”

客堂里,只剩下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康一臣凑到顾远耳边说:“远哥,表演口技那天,我看到的,就是这个‘纸孩子’。” 长这么大,康一臣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不像是真人的孩子。

关雅盛坐上椅子,他拿着竹制蛇在桌上游着,继而盯着康一臣,嘴里咝咝地叫着。

“雅盛。”顾远开口。关雅盛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你喜欢一臣的口技?”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他点头。顾远继续问:“那你喜欢他扮演的哪种口技?”

“老——虎——”关雅盛清脆且僵硬地开口。

“原来喜欢老虎,可我看你手里一直拿着蛇竹偶,你喜欢的不是蛇吗?”

关雅盛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心思一转,顾远说:“老虎凶猛,还能守护人,如果把老虎玩偶带在身上,便可以保护你不被晚上的怪物抓走哦。”

关雅盛盯着顾远看,片刻后低下头,他拿着竹制蛇,口中咝咝地叫着。顾远开始在桌面画不规则的线条,他说:“雅盛知道外面有孩子被怪物杀害的事情吧?”

小孩依旧不言不语。

“雅盛是不是知道杀人的怪物是谁?”

“咝咝——”嘴里发出瘆人的嘶叫声,小孩依旧没有回答。院子里,开始飘雨水,顷刻间,变成瓢泼大雨。天色彻底暗下来。顾远不再问,等待中,偏院传来了脚步声。不一会儿,关老爷、车素薇、关草樱走进客堂。

车素薇上前:“顾远,一臣。”

关老爷看着外面的雨水,摇摇头说:“唉,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三位留下吃个晚饭,等雨停了再回去也不迟。”

时间刚到六点,若不是因为天气阴沉下雨,也不会这么快暗下来。

车素薇客气道谢:“谢谢,真是麻烦你们了。”

关老爷乐呵呵地说道:“这家里,三位不用客气。我去端菜,你们替我陪陪孩子们。”

关老爷离开客堂沿着檐廊去灶房。关草樱拉着车素薇坐下,她对顾远说:“我还以为顾探长回去了。”

顾远言笑晏晏:“看来关小姐很喜欢素薇。”

关草樱回以笑容:“这是当然,素薇姐姐懂得的知识可有趣了。”

车素薇道:“草樱很聪明,我说过的,她一下就能记住。”

顾远道:“是吗?这倒是你们之间的缘分了。”

这时,关家二老把饭菜端了上来,车素薇接过摆在桌上。晚饭,都是家常菜,关老爷坐上主位,说:“今天晚上下雨,城隍庙怕是没什么人,老田也该早点回来吧。”

关太太一脸和蔼地说:“我在灶房给他留了饭菜。”

关老爷说:“那就好。来,大家吃饭,都不用客气。”

顾远三人道谢。

这顿饭吃得和谐,如果不是因为下雨,顾远他们在饭后便会告辞离开。可老天爷像是故意挽留似的,雨越下越大,根本就没有停歇的意思。

关家掌起了灯笼,关老爷和关太太和他们聊天,交谈中,知道他们是巡捕房里的人,便笑着说,三位都是有前途的,希望儿女以后也这么有出息。

关雅盛窝在关太太怀里不言不语,关草樱不时插一两句话。看出女儿喜欢车素薇,关太太欣慰不已,因为她很久没看到女儿这么高兴了。

直到八点,雨势依旧很大。顾远叹息一声:“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想了想,关老爷说:“不如,三位留下住一个晚上如何?”

车素薇说:“这怎么好打搅呢。”

关太太笑说:“我们关家,什么不多,就房间最多。只是,已经很长时间没住人了。你们不嫌弃的话,我去收拾收拾给你们住。”

顾远感谢:“怎么好意思让关太太收拾呢,房间的话,我们自己收拾就行了。”

关老爷笑着站起:“我带三位去看看房间,也好早点歇息。”

三间连体房间,窗纸破了不少,里面黑乎乎的,有一股常年没人住过的霉味。把蜡烛点上,一床、一桌、一椅映入眼中。**,被子、枕头都有。

往后院去睡前,关草樱跑过来和车素薇道晚安。昏暗的灯光下,顾远看着她晃着两条辫子离开。

进入房间,把门窗关上,吹灭桌子上的蜡烛,顾远脱鞋躺到**,闭上眼睛。

到了九点,他听到大门开关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往灶房的方向去。外面雨声大,不一会儿,脚步声消失。约莫二十分钟后,脚步声从灶房出来,有人缓缓走过他们三人居住的房间外廊。透过窗上破掉的窗纸,顾远看到田叔走过的身影。

继续闭上眼睛打算睡觉。这时,隔壁传来响动声,然后有人站在他门口敲了两声:“远哥,你睡着了吗?”

“没呢,怎么了?”

“我进来了。”说完,康一臣推门进来,然后反手关上。

“怎么了?”顾远闭着眼睛问。

“我、我有点害怕。”康一臣脸色惨白,浑身发冷。

缓缓睁开眼睛,顾远看向他:“害怕什么?”

康一臣露出哭一样的表情:“这个宅子阴森森的,我有点害怕。”

顾远无言以对。

康一臣上前:“远哥,我想和你一起睡。”

顾远挪了挪身子:“你应该带着小二哥前来。”幸好这床够大。

康一臣脱掉鞋子爬上床躺下,他委屈地回道:“宋修说咱们把小二哥当苦力了。”

闭上眼,顾远回他:“有苦就有甜,早点睡吧。”

外面,哗啦啦的雨水不停歇地坠落大地。他们睡着后,一双诡异阴森的眼睛往里面窥探着**的人。

一夜雨水,直到次日未曾停歇。一早,顾远站在房门前,看到院子里的积水和一口大水缸。水缸里,有两片荷叶被打得恹恹的,毫无精神。

直到关家所有人起床吃早饭,顾远三人才往客堂去。

桌上,关太太说:“老田,今天下雨,店门就不开了。”

田叔笑着说:“好。”于是,抱起关雅盛喂他吃饭。看到这一幕,车素薇愣了一下,徒然生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饭后,雨水依旧,关老爷继续热情留人,他笑着说:“我家中只有两件破斗笠,小东门附近,雨水天有些乱。若三位执意回去,要是出了事,草樱这孩子肯定伤心。”

关太太也附和:“是啊,留一天也是留,留两天也是留,反正你们也不赶时间,就留下住上两天吧。”

就连关草樱也拉住车素薇:“薇姐,再多留两天嘛。”

关老爷笑呵呵地说:“难得看到草樱这么喜欢一个人。”

“盛情难却,多谢关老爷、关太太。”说完,顾远拍了拍康一臣,“一臣,给大家表演一段口技。”

康一臣清了清嗓子说:“好。”

于是,鸟叫声、牛叫声、狗叫声从康一臣嘴里传出,最后,他对着关雅盛发出虎啸声:“吼——”

关雅盛激动拍手,他从田叔怀里挣扎下来。咔的一声,竹制蛇被折断,碎屑扎入他的手指。

“雅盛!”关家二老和田叔大惊失色,关太太急忙上前抱起孩子:“雅盛!”

“呜呜呜哇哇哇……”关雅盛哭了起来。

康一臣急忙道歉:“抱歉,吓到孩子了。”

“没事,这孩子皮实,一点小伤而已,没事的。”关老爷回说。

车素薇上前:“我懂一点医术,我来看看。”

田叔慌忙起身:“我去拿药。”

大家忙起来,只有顾远和关草樱不为所动。顾远目光掠过所有人,最后放在关草樱的脸上,他看到,关草樱的侧脸带着一种阴冷快意的表情,这表情,是对着关雅盛的。

田叔很快把药箱子拿来。其实,关雅盛的伤口不大,只是被木屑扎进肉里面罢了。车素薇给他拔刺的时候,关雅盛睫毛上挂着泪水,这脸色苍白如纸一般的孩子说:“疼。”

车素薇安慰:“把刺拔出来上药就不疼了。”

田叔附和:“是的,雅盛乖,很快就好了。”

关老爷无奈地说道:“你这孩子,以后可要小心一点。”

关太太心疼地说:“雅盛还小呢。”

关雅盛小脸有些皱,说:“血,灰色。”

关老爷纠正:“是红色。”

田叔道:“雅盛还小,等长大了,就认得出各种各样的颜色了。”

关老爷叹息:“唉,就怕长大以后,和老田你一样红绿不分啊。”

这话让车素薇顿了一下,她快速清理关雅盛手上的木刺上药,随口说:“雅盛分不清红色和绿色?”

关老爷说:“是啊。一年前,家里过年宰鸡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红绿不分。”

田叔笑着说:“长大以后就没事了。有些孩子,小时候就是不太认识颜色。”

关太太跟声附和:“是啊,长大就没事了。”

车素薇缓缓一问:“关老爷和关太太没有不识颜色的障碍吧。”

关老爷答:“这个,我们倒没有。”

不再问,车素薇给关雅盛手指上好药:“好了。”

田叔松了口气,他感激道谢:“谢谢车小姐。”

车素薇道:“不客气。”

临近中午,雨水才开始变小。两天没出门买菜,田叔便从鸡笼子里抓了一只公鸡宰了做饭。饭桌上,顾远提出回去的事情。关老爷看外面雨水小了不少,就不再强留。

“呸。”关草樱从口中吐出一块鸡肉。

关太太略责备道:“你这孩子,还是这么挑食。”

关草樱委屈说道:“娘,我讨厌吃鸡肉。”

关太太说:“就算讨厌,也不能浪费食物。”

关草樱哼声:“我知道了。”

看向关草樱吐出来的那块鸡肉,再看到上面的齿印,顾远脑海中的线团炸开,又纠缠在一起。

饭后,雨水转为绵绵细雨,顾远三人告辞离开,关家一家人亲自送他们出门。挥手告别后,走了大概十来步,顾远猛地回头看向关家大门——他看到了关草樱那张阴森可怖的笑脸。

法租界中央捕房。

顾远去文牍科找宋修借小二哥时,严云舟告诉他,因为下雨,他有两天没来了。点点头,顾远回探长室拿着公输春给他的机械伞出门去了。

“远哥,你去哪儿啊?”康一臣叫问,刚回来就要出门。

“有事。”说完,他撑着机械伞消失在丝丝细雨中。

雨水天的城隍庙,没有晴天这么热闹。三三两两的摊子,有一股冷冷清清的味道。前来城隍庙的多是香客。到下午,摊主们开始收摊回家。天色暗下来时,整座城隍庙和白天的景象完全不同。这里,变得如同阎王殿一般。

青烟袅袅,城隍庙大殿里,小七摸了摸肚子,他推了推少年:“大哥,小七想尿尿。”少年咂巴了一下嘴巴,咕哝了一声继续睡。小七再推了推二哥,打着呼噜的二哥睡得深沉。憋得难受了,小七爬起来往大殿外走去。

到了城隍庙外的一处商铺墙角,小七脱下裤子嘘嘘起来。不一会儿,尿尽,他提起裤子转身,整个人被吓得一抖——一个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

小七下意识地往城隍庙大殿跑去,但黑影拎住了他的后领。小七张口嘶喊“救命”,黑影捂住他的嘴巴把他拖走了。

“呜呜呜——”小七不断挣扎,双眼因恐惧而流下泪水。黑影把他拖到一棵树下,对他露出森森白齿。小七害怕得浑身发抖。那黑影一手死死捂住小七的嘴巴,另外一只手抽出刀子,然后,对准他的心脏刺了下去——

“啊——”惨叫声起。黑影被赶过来的顾远抓住,甩在一边。

“啊!哇呜呜呜!哇呜呜呜!”得以自由的小七哭着向城隍庙大殿跑去。

顾远上前抓起黑影,昏暗的光下,关草樱一脸狰狞。顾远表情冷冽:“关草樱。”

“放开我!”关草樱猛然挣扎。

顾远抓着她:“有话去警察署说。”

“啊——救命啊——怪物杀人啊——怪物要杀了我啊——”惊恐的尖叫声划破城隍庙宁静的上空。顾远一个手刀把人劈晕,在人们赶过来之前把她带走了。

华界警察署。

顾远坐在外面等待着。审讯室里,不时传来惊恐的哭泣声。快天明的时候,巡警把关草樱带出来,他们突然拔枪对准了顾远:“这孩子不是凶手,倒是你,有杀害小孩的嫌疑!”

握着机械伞的手不禁紧了紧:这个怪物,不仅让她躲过去,还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躲在巡警身后的关草樱对顾远露出阴毒至极的笑容。

手中的机械伞落下,顾远双手扬起:“好。”

于是,关草樱被巡警亲自送回家,而顾远成为嫌疑人,搜身后,他被关到了审讯室。

巡警审讯,顾远没有隐瞒身份。知道他是法租界的探长,在私自调查城隍庙专对小孩下手的案子时,他们问他调查出了什么。顾远答:“关草樱便是凶手。”但巡警不相信。

那个娇弱可怜的女孩,怎么会是杀人怪物?

最后,巡警说:“天亮以后我给法租界中央捕房打电话,如果你的身份是真的,我们放了你;如果不是,我们把你关进监狱。”

顾远从容不迫:“好。”于是,他就这么被关在华界警察署的审讯室里,直到总探长包德义、车素薇,还有康一臣来接他。

巡警把枪伞还给他说:“法租界捕房来人,你可以走了。”

顾远接过枪伞,踏出警察署大门。包德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和老朋友喝杯茶。”说完,往警察署里面走去。

康一臣和车素薇一脸担忧,康一臣问:“远哥,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被抓起来了?”

顾远笑回:“回捕房再说。”

法租界中央捕房二楼探长室。

“关草樱是专门对孩子开膛破肚的怪物,那七个死掉的孩子都是她杀的……”顾远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道出来。

车素薇面生疑忌:“草樱真的撒谎把你关了进去?”

顾远嘴角浮起一丝冷意:“素薇,她擅长撒谎。在你的面前,她是个乐天纯真的柔弱女孩。可背后,她却是心狠手辣的女孩,披着一张善变的皮,她瞒过了所有人。”

康一臣赞成道:“我相信远哥。关家的两个孩子,让我很不舒服。”

车素薇不知道如何辩解,也无力辩解。她相信顾远的为人,因为顾远没必要欺骗她。顾远没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关草樱。可她真的很难想象,这个女孩是顾远口中的“怪物”。心下琢磨了一番,她问:“你怎么知道草樱是杀人凶手?”

顾远答:“其一,城隍庙的流浪孩小流子说过,那怪物身形和他们一样大小,而且,脑袋上长着两只角。这两点,关草樱的身形对得上。至于脑袋上的角——”说着,他双手放在脑袋上摆了摆,“至于怪物脑袋上的角,其实是关草樱的辫子。”

顿了一下,顾远继续说:“其二,杀人凶手的杀人手法十分生涩。刀子切不断,她就用手撕,用嘴咬。不过,最终让我确定她是真正凶手的证据是牙印。一臣送回来的那具尸体,你们应该记得,有留下的牙印。而我们被雨水困在关家的时候,关草樱不喜欢吃鸡肉,她把肉吐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上面的牙印和尸体身上的一样。所以我断定她是晚上专挑孩子下手的怪物。”

其三,他之前推断出来的,为何只对孩子下手,而不是大人。因为关草樱光是体力上便输了,所以,孩子才会成为她的目标。

昨天晚上,他亲手抓住了她。遗憾的是,她凭借伪装,骗过了华界巡警,并把罪名嫁祸到他的身上,并指认他是强奸犯和杀人犯。现在的话,她已经安全回到家里。

基本已确定,关草樱便是流窜于城隍庙专门对小孩下手的怪物。可只要她一天不认罪服法,在没有其他证人证言的情况下,很难将她缉捕。顾远被她摆了一道,在没洗掉欲侵犯女孩和杀人罪名之前,华界巡警是不会相信他的证词的。

车素薇心绪复杂:“怎么会这样?”

康一臣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咱们怎么办?”明知道凶手是谁,却不能缉捕,这实在是让人心焦。

顾远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除非她能自首,或再次行凶的时候被巡警当场抓住。”

车素薇猛然站起:“我去关家找证物和线索。”能让关草樱认罪,除了顾远提出来的那两点之外,就是找出她杀人的证物。

顾远也站起:“一起吧。”

三人再次来到了关家。只不过,关老爷看到顾远的时候,脸色变得难看不已,不用想,关草樱一定“绘声绘色”地把顾远想要侵犯她的事情说了出来。

最终,能进门的只有车素薇。

早上被巡警送回来的关草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车素薇站在她门前,抬手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里面,关草樱躺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绝望之气。

走到床边坐下,车素薇轻声问道:“草樱,你没事吧?”

看到车素薇的刹那,关草樱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这种真实的悲伤,让车素薇内心激**。这孩子真的是顾远口中的杀人凶手吗?

哑着声音,关草樱问:“薇姐都知道了吧?”

车素薇摸摸她的脑袋:“顾远什么都告诉我了。”

关草樱那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她:“那薇姐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

这个问题,在之前,车素薇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她。可顾远调查的事实摆在眼前,是无法推翻的。所以,她说:“草樱,你年纪小小,却犯下了这样的罪行,我相信你不是蓄意而为的。”

她的话让女孩痛苦不已。女孩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车素薇继续说:“草樱,我想知道你杀人的理由。顾远说过,凡事必有因果。所以,我想知道那个因,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么做?草樱,是不是你迫不得已?而逼迫你的那个人是谁?”

女孩发出压抑的哭泣声,杀人之事,并不是她想去做的,正常女孩,谁会动手去杀人呢?

她绝望啊,所以才会拿着炸弹想在电车上结束一切,用自己最后的勇气和疯狂把无辜的人们卷入,然后同归于尽。

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似无声的安慰,车素薇说:“若能救赎你,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这句话,让关草樱捂住嘴巴,号啕得更加厉害。

看来,是她猜对了。草樱不仅是杀人凶手,而且还受到了压迫。

“咝咝咝——”声音从窗口传来,车素薇手指下的身体一抖,她扭头看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关雅盛拿着竹制蛇沿着窗口爬。脚步声传来,是田叔,他抱起雅盛,对房里的车素薇一笑:“雅盛这孩子贪玩。”说完,把人抱走了。

对田叔的异样感受再次升腾了起来。

车素薇低头,她凑到关草樱耳边轻声说道:“是不是和雅盛有关?”

关草樱瞬间噤声。

留在关家这几日,车素薇早已发现,关家两个孩子与外面的孩子格格不入,他们从不与别家的孩子玩乐。因此,能逼迫关草樱的人,一定在关家。等了好一会儿,关草樱没有回答。她不再问,离开去找关老爷,以担心关草樱为由留下,然后出门和顾远说了一声。

顾远点头:“照顾好自己,不要一人涉险。”

车素薇:“好。”

看着车素薇进门的背影,康一臣心底莫名慌乱:“远哥,我担心薇姐。”

顾远道:“咱们借住关家对门,一旦有什么事,也能及时赶到。”

关草樱不自首认罪,只能找到证物让她服法。眼下,他们唯有依靠车素薇。

留在关家,车素薇去找关雅盛,关雅盛正在田叔房中玩耍。她进门的时候,关雅盛想逃掉,好在车素薇及时把人抱住。

“雅盛。”

关雅盛扭了扭身体想要下地,车素薇把他抱出田叔房中,进了另外一间空屋。她把人放在椅子上,关雅盛想跳下椅子,她摁住人:“喏,雅盛,我有些话想问问你。只要雅盛告诉我,我就让一臣哥哥进来给你表演老虎叫。”

关雅盛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安静了下来。

半蹲着,看着椅子上的孩子,车素薇问:“姐姐为什么害怕雅盛?”

起初,和顾远一样,她以为关草樱怕蛇,却没想到,她真正害怕的东西,其实是关雅盛。小男孩没有回答她的话。她继续耐心问:“雅盛知道吗?我认识一个人,他家中养有一只大老虎,只要雅盛和薇姐说话,薇姐便带你出去看老虎。”

听了她的话,小男孩咧嘴,露出森森白牙说:“姐姐在害怕哥哥。”

“哥哥?”什么哥哥?这关家不就两个孩子吗……不,等等!顾远提过,关家三个孩子,只不过老大已经死了。这孩子怎么知道自己有个哥哥的事情?

关家果然有问题。或许,她已经逼近真相。

“雅盛,你怎么知道哥哥的事情的?”

关雅盛不笑了,他拿着自己的竹制蛇爬到车素薇身上:“咝咝咝咝——这是哥哥对姐姐的惩罚。”说完,竟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那哥哥为什么要惩罚姐姐?”

“雅盛——”外面,传来田叔的脚步声。雅盛回了一句“我在这里”,而后,田叔推门进来。看见车素薇摁着关雅盛,他笑着上前把人抱起:“原来雅盛在和车小姐玩耍啊。”

车素薇站起说:“是的,我问了雅盛一些话。”

“不知道车小姐有什么想问的?这家中上下,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既然如此,那田叔也知道草樱杀人了吧。”

冷不丁地听到这样的话,田叔的脸僵了僵:“车小姐,话可不要乱说。这要是传到老爷和太太耳朵里,怕会被赶出去啊。”

紧紧盯着对方,车素薇说:“好,我不提。田叔,刚刚我和雅盛在谈他哥哥的事情。”

田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车小姐,雅盛乱说呢,你不必当真。而且,雅堂已去世多年,老爷是不许任何人提起雅堂的事情的。”

“哦,原来如此。只是,既然田叔说关老爷不许家中提雅堂的事情,那雅盛又是怎么知道雅堂的存在的呢?”

“这、这大概是从夫人那里听说的吧。唉,车小姐,咱们关家平平安安的,只要车小姐不给咱们家添乱,那咱们家依旧欢迎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田叔便抱着关雅盛离开。当他踏出门口那一刻,车素薇叫住他:“田叔!”

田叔停下脚步:“不知道车小姐还有什么事?”

看着他的背影,车素薇说:“我父亲和我说过,亲代遗传的孩子,双眼才会红绿不分。关老爷和关太太都没有眼疾,而雅盛,却真真实实的是关太太生下来的。”

“呵呵,车小姐或许听错了。”

“田叔大概不知道,田叔对雅盛的样子,像对亲儿子一般。关老爷和关太太和您生活多年,看不出来,可这种超过常人的关爱,是瞒不过旁人的眼睛的。”这就是她心中感到怪异,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之一。

冗长的安静,好一会儿,田叔说:“有些话,奉劝车小姐还是不要乱说的好。”说完,他抱着关雅盛离开。

车素薇折身回关草樱房中,她坐到床边,问背着她的关草樱:“草樱,关家死去的孩子,是不是和雅盛一样分不清红绿?”

抽噎着,小姑娘伸出自己的手指。车素薇伸手,她在她的手心上写了“是”字。

“那雅堂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关草樱没有回答。

“草樱知道,是吗?”

关草樱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车素薇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别害怕。”关家的迷雾,慢慢地被她拨开。

入夜后,躺在**,车素薇有些睡不着,这座宅子里的秘密,是导致草樱杀人的原因吗?关雅堂的死因是什么?草樱杀人的“因”源于他吗?

她开始重新梳理关家的事情,只要理清了,便能找到草樱杀人背后的真相。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她的思绪。

“薇姐。”

“草樱?”

车素薇起床打开门,外面,关草樱站着。逆着挂在檐廊下的灯笼光,车素薇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进来吧。”车素薇转身,随后,背后一疼,人痛苦地呻吟一声。

她背后,被插了一把刀子。

车素薇缓缓回头,微弱的光下,关草樱表情狰狞,她嘴上含笑,眼睛却流着泪水。她说:“薇姐,对不起,不能让你这么查下去了。”

车素薇缓缓倒下,鲜血漫开。关草樱踏入房里,开始砸房中的东西,不一会儿,关家所有人赶过来。

“车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啊?”关老爷的话传来,人到门口,恰好看到关草樱握着车素薇背后的那把刀拔了出来。她转头,那双不停流着泪水的眼睛瞪得浑圆,里面爬满血丝,她狞笑道:“爹,我杀人了。”

“啊——”赶来的关太太失声尖叫。

田叔赶忙说道:“我去叫车!”说完,慌忙往外面跑去。

而关雅盛站立门口,手中拿着竹制蛇,口中咝咝地叫着。

车素薇又出事了。知道消息,赶到医院的陆连魁差点抽了顾远一顿。

好在刺杀丫头的人刺偏了,没有刺中要害,没有生命危险。只不过,这样程度的伤口,对姑娘家来说,也是受苦的。

陆连魁拿掉嘴上的烟斗,他指着顾远说:“第二次了!你小子,想气死我啊!”

顾远道歉:“对不起,陆督察,这件事,责任在我。”

陆连魁想刮他一个耳光:“要是丫头醒来看不到你人,我让你在巡捕房一天也待不下去!”

顾远挤出苦笑:“我会负责照顾好她的。”

冷哼了一声,陆连魁指着他说:“她要再有一点差池,我唯你是问!”

顾远老实应声:“是。”

留了一会儿,陆连魁离开了医院。

车素薇被刺杀,这超乎顾远的意料。因为关草樱喜欢车素薇是真的,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小姑娘对车素薇下得了手。现在,关草樱被缉捕,顾远也无心去华界了解她为何要刺杀车素薇。

脑海里的线团,一根又一根地交缠打结在一起。

不该的,关草樱不该对素薇下手的,难道是素薇找到了她的杀人证物?可问题是,车素薇把证物交给巡捕房,她会遭到缉捕;她对车素薇下杀手,同样会遭到缉捕。不管选哪个,都是同样的结果。

这是个矛盾点。

关草樱很喜欢素薇,如果不喜欢,也不会故意避开要害……且当她故意避开要害,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对车素薇下手呢?

会不会是车素薇发现了什么让关草樱必须下杀手的事情?

因果……因果……

动机!

是的!从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关草樱的杀人动机,而车素薇极有可能查出了关草樱杀人的“因”,所以才被伤害。

再有,这一次,关草樱没有掩饰自己杀人的事实,她暴露自己,有可能是她故意的。

这样一来,就能确定他推测的可能性:有人指使她这么做,或她有同谋。而发现真相的车素薇不得不被杀害。这样的话,关草樱承担所有的罪名,而身后之人,将彻底被埋没。

脑海深处,那团纠缠在一起的线团炸开,顾远的眉头舒展开来——真相,即将揭开。

顾远留在医院照看车素薇,次日天明,康一臣去买包子的时候,顺便买了一份报纸回来。他把报纸递给顾远:“关草樱认罪了。”

顾远打开报纸一看,“城隍庙开膛破肚的怪物为十六岁少女”的新闻映入眼帘,关草樱承担了所有的罪名。看完报纸,一条被绑了嘴巴的黄色长毛大狗扑到他身上,顾远一看:“小二哥?”再抬头,看到宋修。

宋修说:“小二哥想来看看车素薇。”

康一臣好奇问道:“那怎么把小二哥的嘴巴给封起来了?”

宋修鄙视了他一眼:“它和你一样烦。”

遭人嫌弃的康一臣闭嘴。

揉揉小二哥的脑袋,顾远说:“只要你不吵,我给你解开嘴巴。”

小二哥的大脑袋蹭蹭他,于是,顾远解开它的嘴巴。小二哥还真不叫,它舔了舔顾远,然后跟着宋修看人。待了一会儿,宋修走出病房离开,小二哥则趴在病床下面。

直到下午,车素薇也没有醒来,康一臣不由得担心。在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顾远说有事,今晚让他守夜,康一臣应承下来。

坐在病床边,康一臣轻言细语:“薇姐,快点好起来吧,我和远哥很担心你。”

病**的人一动不动,康一臣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外面,有护士敲了敲门,说有人找。以为是顾远,康一臣站起离开,往医院外面走去。他离开没一会儿,便有人进入病房,此人拿起另外一张病**的枕头,往车素薇的脸上捂下去。

霎时,一只手从帘子后伸出来扣住人影一折。

“啊——”对方一声惨叫。

“汪汪汪!”小二哥从床底蹿出来。

“田叔!”擒住田叔,顾远把人一拖,然后扔到地上。小二哥扑上去咬住他。田叔挣扎,他拔出刀子往小二哥身上扎去。顾远一招夺过刀子说:“田叔,你以为自己有胜算吗?”

田叔脸色青白,狼狈地从小二哥口下爬起:“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顾远冷冷地说道:“指使关草樱杀人的人,是你,对吗?”

田叔狼狈狡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远眉宇冷峻,他道:“素薇已经查到所有真相,为了防止真相泄露,你不得不让关草樱对她下杀手。却不想,关草樱违背了你的命令,她不仅避开要害,还向警察署自首。这完全脱离了你的掌控,只要素薇未死,一旦她醒来,就会揭穿你。”

田叔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田叔,把所有的事实说出来吧。”

小二哥死死咬着田叔的腿不放。

“雅盛和雅堂是田叔的亲生儿子。”两人僵持着,车素薇虚弱的声音传来。顾远看过去,她正挣扎坐起。坐好后,一脸病态的车素薇虚弱地对田叔说:“田叔要杀我,是怕我把真相说出去,对吗?”

田叔嘴巴蠕动了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车素薇继续说:“义父和我说过,只有亲子之间,才会遗传红绿不分的眼疾。雅盛、雅堂和田叔一样,有同样的眼疾,但关家二老却没有。在关家时,我发现田叔很关心雅盛,胜似亲子。因此,知道你们有眼疾后,我便猜测你们是亲子关系。”

她的话,让顾远联想到关家“老来得子”四个字,他瞬间想通:“我打听过,关草樱是养女,而关老爷老来得子。可我看关太太和关老爷伉俪情深,不像会背着关老爷行苟且之事的人。”

车素薇缓缓说道:“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关老爷有不孕的症结。而关太太为了给关老爷一个孩子,便背着关老爷和田叔一起生了孩子,然后欺瞒关老爷说是他亲生的。这就是关家没落,田叔没有离开的原因。因为雅盛和雅堂是你的儿子。至于草樱杀人之事,雅盛说过,这是哥哥对姐姐的惩罚。那么,串连起来的话,当年,雅堂的死,和草樱有关,是吗?田叔?”

这样一来,关草樱为何突然杀人的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沉默了许久,事到如今,田叔明白,自己是逃不过了。他终于开口:“只要你们不把真相告诉任何人,我就把真相告诉你们。”

车素薇答:“好。”

于是,田叔把真相一一道来。

因一直没有孩子,关老爷收养了五岁的养女关草樱。那时,关老爷一直叹息说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关太太心疼关老爷,在两年后,暗中与田叔行房,事后,她果然怀孕。被隐瞒的关老爷知道后,欣喜不已,从此,关老爷和关太太一心扑在了儿子身上,渐渐冷落了养女关草樱。

草樱便趁着大雨天关家二老不在家时,抱起关雅堂放入水缸里溺死。

这一切被田叔看到,但已来不及。关草樱向关家二老撒谎,说弟弟贪玩掉落水缸里。唯一知道真相的田叔愤恨至极,而关家二老更是悲痛欲绝。为了再次怀上孩子,关太太再次背着关老爷行房,关太太再次怀孕,生下第二个儿子雅盛。

有了第二个儿子,关老爷渐渐从悲痛中走出来,在三个大人的关心照顾下,这孩子平安长到了五岁。而田叔,也有意隔开草樱和雅盛两姐弟,导致他们一点感情都没有。今年,对草樱敏感至极的田叔开始发现她不对劲,他发现,草樱想以同样的手段杀害雅盛。

连带着第一个儿子死亡的仇恨,田叔开始教雅盛以雅堂的身份吓唬草樱,说当年姐姐做的事情,雅堂一直知道呢,所以,现在雅堂投胎来找姐姐了。就这样,连番吓唬之下,草樱真以为雅堂投胎转世,对此恐惧不已。

以为雅堂投胎转世、恐惧不已的草樱顺着雅盛的意思,拿起屠刀杀人。而田叔看着这个女孩浑身上下被罪恶包裹,心中畅快。

这一切都是对她的惩罚,这种阴毒至极的女孩,当人们知道她是杀人怪物和恶魔的时候,是不会原谅她的罪行的。

由田叔在背后一手操控,在关草樱不知道的情况下,她杀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承受不住的她,想在电车上自杀,把人们一起拉进地狱,却没想到被顾远撞破,还认识了车素薇。

而车素薇的出现,变成了她的救赎……车素薇出院后,去监狱看关草樱,但对方避着不见。之后,她去了关家一趟。关家二老向她道歉,车素薇让二老不必纠结于心。她问起田叔,才知道田叔离开了关家,说是回老家去了。

而关雅盛,依旧一副纸人般的苍白模样。

这是田叔对他过于保护造成的结果吧,也不知道,这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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