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排房子紧密有致地围绕在东荣馆的四周,众星捧月般地把庭院围在中间,整体为方框形,和其他地方的建筑并没有什么不同。顶楼也是框形结构,从三郎居住房间的天花板出发,绕上一圈,又能回到起点。

三郎居处其他的房屋,都被厚厚的墙壁隔开,并且门上都有锃亮的金属锁把门。只有顶楼,是一个没封闭的空间,通过那里,可以随意地进到别的房间看一看,并且每个房间都有被石头压住的天花板,如果三郎想盗窃的话,简直易如反掌。平常,小偷从走廊进入房间偷盗,自然会落入房客或者用人眼中,那简直是自寻死路。可是如果把顶楼当作通道,就安全多了。

虽然公寓是新竣工的,但是缝隙颇多,比如,活动的天花板比比皆是。在房间里可能不知别处情况如何,但是在昏暗不清的顶楼上,却往往能通过从缝隙俯视,发现许多情况。

三郎已被遗忘的“犯罪”癖好,似乎一下子满血复活了。顶楼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在这里进行“犯罪”游戏,他一定会得心应手。仅仅是想象着,三郎就有些激动。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个宝地呢?二楼住户的秘密,一下子在他眼前打开,三郎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乐此不疲地去窥视,简直像入魔了一样。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三郎感到自己的生活变得充实多了。

三郎感觉还不够,他回想书中罪犯的穿着打扮,就想用在自己身上。他本想穿一身玄衣,可是他并没有这些装备,只能凑合着穿了一身深褐色的衣裤。他又穿上袜子,小心地戴上一副手套,避免留下指纹。好像还缺一把枪,不过没关系,手电筒可以代替。

夜晚的顶楼十分安静,一丝光亮也没有,里面全是木头,上面有很多毛刺,三郎慢慢地往前爬着,克制着不发出动静。他感觉自己就像蛇一样,在灵活地游动着。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自己都有些惊异,也有些恐惧。但是最终,激动战胜了胆怯。

就这样,三郎把顶楼开辟成了自己的“乐园”,一连几天都在这里进行“顶楼散步”。

三郎发现了不少新鲜事儿,用这些让他颇感意外的素材,完全可以写成一本引人入胜的小说,但是因为与本书关联不大,所以我只能挑选一二,略做举例。

我们是无法去体会这种从天花板俯瞰房间的趣味的。但是能窥见人们的真实本性,还是让人颇为激动的。三郎发现,人们独居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不管是言行举止,还是神情,都简直像另外一个人。而且,从上方往下看,即使是一个简单的坐垫,也会产生微妙的变化。不管是观察人物,还是观察书、柜子等生活用品,都只能看到它们最上层的部分。偌大的屋子里,榻榻米成为所有事物的共同背景。

即使是从别人平淡的生活中,三郎也能发现满足自己好奇心的事。他随时会发现一些可乐的、悲哀的或者令人恐惧的事情。有的公司职员,平时言辞激烈地抨击不合理的资本主义制度,可是一旦升职后,就会喜不自胜地反复抚摩升职令——当然是在无人之处。有个商人,平时总是穿着奢华的丝绸制品,一副一掷千金的样子,可是休息时,却视衣服如珍宝,小心翼翼地折叠,并且还会把它压在坐垫下面。有个人的和服不小心被污渍弄脏,他竟然张嘴把它舔干净了。有个大学生,还是个棒球手,脸上长满了粉刺,却给自己的女佣写情书,只不过不知怎么放置,就一会儿把信放到托盘上,一会儿又把它拿下来,犹犹豫豫的。还有的人空虚寂寞,竟然找来小姐,做出一些儿童不宜的表演—— 如果不怕看到某些恶心的画面,这样的表演比比皆是。

三郎发觉,即使是普通的房客,他们的表现也是千姿百态的。

有的人特别圆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有的人一旦离开房间,就会把室友贬得一文不值,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有的人,当面总会想方设法取悦别人,背地里却对别人嗤之以鼻。有个女学生,住在东荣馆的二楼,她一直在恋爱中,是三角恋?不,五角六角似乎都不止。她周旋在不同的男子中间,只是这些傻瓜毫无知觉罢了。三郎可以洞见她的内心,或许是因为待在顶楼里?三郎感觉自己像隐形人一样,不被别人发现,却能看到别人的生活。

有时,三郎也想象着,如果从天花板潜入别人的房间会怎么样,但只是想想而已,他没那个胆量。顶楼内,像三郎屋内那种活动的天花板很多,平均下来,每三间屋子就有一处,所以去别的屋子并不费劲儿,但是谁也料不准房主何时会回来。即便屋里无人,窗户也是透明的,很容易被别人从外面发觉。

何况,从天花板进到房间的壁橱里,再打开壁橱的门到房间里,然后返回壁橱,回到自己屋子里,这中间不可能不闹出动静,邻居或是经过走廊的人,一定能够察觉。

那一天晚上,三郎在顶楼溜达了一遍,在顶楼的房梁间爬着,想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和自己房间正对着的那间屋子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小缝,透出光亮。在那缝隙旁边,有个直径两寸多的突起。三郎用手电照着一看,原来是一块木节,很大,大部分已经从木板上脱落,剩下的勉强连接着,看似一碰就会掉下来。三郎反复观察房间内的人,早已酣睡,所以他就想把这块木节去掉。他屏住呼吸,一点儿一点儿地小心抠着,生怕被发现。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把那木节抠下来,露出的节孔,上面大些,下面很窄,把抠下来的木节放回去,正好能遮住刚抠出来那个窥视口。

这个节孔虽然下面窄,但上面的直径至少有三厘米,比以前的那些缝隙都要宽。三郎从这个节孔向下打量,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屋内的陈设,他向四处看,忽然,他发现,这里住着的,是一个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的人。这人名叫远藤,是医学专业毕业的,现在在一家牙科诊所实习。此刻,远藤就在三郎的眼下酣睡,三郎感觉他那张扁平的脸似乎变得更加让人讨厌了。

远藤似乎有些洁癖,房间内纤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有条不紊。书桌上的文具、书架上的书籍、椅子上的坐垫以及被放在枕头边上的闹钟,还有盛放香烟的漆器盒子、玻璃烟灰缸,无一不证明着主人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可是鼾声如雷的远藤,似乎与这些东西有些不协调。

三郎忍不住把眉头蹙了起来,他感觉看着远藤太不舒服了。虽然远藤的脸还算干净,也许对某些女人具有杀伤力,但是他的脸太长了,虽然长着美女式的富士额[15],可是眉毛太短,眼角还有难看的鱼尾纹,眼睛太小,鼻子又过长,嘴巴大得能塞进去个苹果,嘴唇肥厚,发紫,显出病态,反正和他苍白的脸放在一起,成了让三郎最讨厌的部分;远藤也许患有鼻炎,鼻子不透气,只能靠张大嘴呼吸,发出一种令人讨厌的呼噜声,简直惊天动地。

三郎看着那张扁平的脸,不知为什么,总想上前捶打几下,否则心里就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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