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往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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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爪女经常会坐在冠豸山的峰顶,遥望山脚下远处的连城县。小小的县城从山上望过去就像随时会变幻色彩的拼盘,晨光照耀在县城时,县城里的屋宇活像沾了水的鱼鳞阴暗分明。中午时分看过去县城就像盛在盘中的碎银闪闪发光。六爪女最喜欢傍晚时分的县城,从山上遥望下去,落日的余辉就像技艺高超的画师,将小小的连城县涂抹得金碧辉煌、轮廓清晰,似乎每一幢房屋、每一颗树木都是画师精雕细刻出来的图画。

六爪女对山脚下那座小小的县城充满了向往,可是迄今为止她还从来没有去过。她从小就生长在山里,赖家土楼就是她心目中最为壮阔的建筑,后来到了竹林寨,却进入了一个更加封闭的山野生活,长这么大,陪伴她的除了山水草木,就是鸡鸭犬豕,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的乡村就是她生活的全部。然而,那座县城的繁华街市在她的眼前展现出了一种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那城里的人,那城里的房子,那城里的街道,在六爪女心目中充满了神秘和憧憬。

俯瞰着似乎并不遥远的县城,六爪女还会想,红点现在在那座县城里干什么?是老老实实读书,还是跟过去一样有事没事的就逃课跑到热闹繁华的街上瞎逛?由红点她还会想起哑哥,哑哥也早就离开了竹林寨,被师父送到了一个叫培田的地方,跟一个姓吴的武状元学武,现在也不知道哑哥怎么样了。据说,培田在县城的西北方向,跟竹林寨中间隔了县城,六爪女有时候甚至想偷偷跑下山去,到县城去找红点,然后再跟红点去找哑哥。三个人一起从老家跑出来,掰着手指头算算,已经有三个年头了,他们三个分手也已经将近三年了。然而,六爪女也就是想想而已,她既不知道路,也不知道红点和哑哥落脚的具体地点,即使她都知道,她也离不开,竹林寨里现如今除了师父,她似乎成了竹林寨的当家人,寨子里做的是贩私盐倒山货的生意,都要她盘算打点,甚至那一大帮人的吃喝拉撒,都要她安排处置。

难得有了闲暇时间,她就会偷空出来,翻越那座陡峭如鱼脊梁的山路,攀上冠豸山的顶峰,一个人静静坐一会。四野群峰肃穆的空灵,遥远却又历历在目的街市,还有对红点、哑哥的思念,成了她纾散郁闷、惆怅和困顿的解药。如今,六爪女过往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鲶鱼背如履平地,竹林寨和连城县城中间隔着冠豸山,一个在山的东面,一个在山的西边。如今,六爪女懂得了做生意的进货、出手、支付、收款种种门道,学会了记账、看账、算账,也习惯了指使差遣旁人动腿去落实她脑子里涉及到生意、吃喝、调节纠纷等等属于寨子里的一切事情,以至于师父有时候都会心疼地说昭女小小个女人家比寨子里任何一个男人都累。

胡子、黑子、条子,以及后来相熟的豆子、秃子那伙贩私盐的粗莽汉子们对六爪女也变得言听计从,就好像他们天生就是六爪女的伙计。过去曾经吓唬她要拿她和红点、哑哥打牙祭充饥的往事现在成了流传在伙计们中间的笑话,每到胡子、黑子和条子干了什么糗事,别人都会说:“成不成?敢不是真的吃了娃娃肉吧?”

现如今的一切并不是六爪女的有意为之,在不知不觉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变成了竹林寨事实上的二当家。初到的时候,六爪女干的最糗的一件事情就是偷师父的算盘。师父有一个算盘,是用金子制成的,包括算珠也都是一粒粒光滑溜圆的金珠。师父每天都要打算盘算账,叮叮当当清脆的算珠声音听上去格外悦耳。六爪女特别钟情于那个金光闪闪的算盘,尤其是拨打起来清脆悦耳的算珠,更是让六爪女心醉神迷,她千方百计想据为己有。这也是六爪女的毛病,如果喜欢上了什么,不千方百计搞到手,就会日思夜想,心里就像揣了小老鼠,百爪挠心。

按照师父的意思,六爪女、红点和哑哥被安顿在师父住的后院。六爪女是女娃娃,享受特殊待遇,独自住了一间厢房,哑哥和红点合住在东厢房,师父住在正房。前院还有很多房子,胡子、黑子、条子那些伙计们就住在前院。

师父和六爪女、红点、哑哥每天的伙食由一个面目黎黑、粗手大脚的阿嫲负责,伙食极为简单,每天早上是地瓜稀饭、笋干、番薯干和糯米糕。午饭是糙米干饭,用来下饭的也就是笋干、肉干、青菜汤,有时候会增加一盘炒鸡蛋、咸鸭蛋算是改善生活。晚餐一般是米线糊糊、炒面线或者芋泥糕,佐餐的仍然离不了笋干、腌萝卜。在后院吃饭的除了师父、六爪女、红点和哑哥,还有白头阿公。院子内外的卫生由那个满头白发的老阿公负责,此外他好像还负责看大门,每天早上扫完院子,白头阿公就坐在院门外的石墩上发呆,到了吃饭时间就进来吃饭,吃罢饭就又会到院门外的石墩上发呆。

其他人不跟他们一起吃饭,另外有人给他们做,每日早中晚吃饭时分,寨子东头的大鼓就会敲响,胡子、黑子、条子、豆子、秃子几个伙计就会朝偏院集中,然后偏院里就会传出惊天动地的咀嚼声。很多人一起咀嚼发出来的声音富有**力,不论吃什么,听那种动静都会觉得他们在吃山珍海味。六爪女被清淡寡味的伙食刮得肠子空,也是出于好奇,曾经跑去探查他们吃什么。到了偏院之后,几个汉子聚拢在一起进食的场面令六爪女惊诧不已。只见院子中间摆放着一口大缸,五个汉子车轮打转一般轮番跑到大缸跟前朝粗陶海碗里舀稀饭,另外一个大筐摆放在大缸的旁边,筐子里是蒸熟的红薯、芋头、南瓜,伙计们舀满了稀饭,就会随手从筐里捞一堆红薯、芋头、南瓜之类的吃食,然后蹲在房廊下面狼吞虎咽。正经粮食食品是糯米糕或者粗面馒头,可是不能随便敞开吃,要由轮值的伙夫分发,拳头大的馒头或者糯米糕,每人两个,多了没有。

这些人吃饭的场面令六爪女惊愕之余感到好笑,由不得想起了赖家土楼的猪圈。赖家土楼把猪圈盖在土楼外面朝阳的地方,每到喂猪的时候,送猪食的人用木棍敲敲猪食槽子,猪们就会一拥而上,你争我抢狼吞虎咽,猪吃食的时候搞出来的动静跟伙计们吃饭的时候搞出的动静很相似。喝汤时同样呼噜呼噜波涛汹涌,像极了冠豸山上瀑布飞流直下敲击深潭的哄鸣。咀嚼的声响就更像了,这些伙计好像都是猪托生的,吃起东西来吧唧吧唧咀嚼的动静汇合成天降暴雨震耳欲聋的雷声。

六爪女有了这种感觉之后,便在伙计们进餐的偏院大门上用师父的大黑墨笔写了一个大大的“圈”字,还画了一个大圈把“圈”字围在里边。伙计里唯有胡子略略识字,把猪圈的“圈”字念成圆圈的“圈”字,大家纷纷纳闷,不知道谁在门上写上这么一字是什么意思。六爪女看到自己表达的意思别人没有懂得,觉得没趣,就把在“圈”字外面画的那个圆圈上,填上了猪耳朵和猪嘴。

看到伙计们吃的还不如自己,六爪女虽然吃的也不怎么样,可是毕竟还有笋干、咸鸭蛋或者豆腐干之类的下饭菜,伙计们就是干吃主食,六爪女心理平衡了,对伙计们的吃食没了兴致,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师父的金算盘上。

在竹林寨住了些时日,六爪女算是明白了,胡子他们口中的师父,并非传统意义上师父,那也不过就是个称呼而已。实际上,师父并没有给这些伙计们传授任何武功文事,他更像是一个家族的当家人,那些伙计就是家族里的成员。他或者是一个做生意的老板,那些胡子、黑子、条子、豆子、秃子之类的人物就是他手下的伙计。也许,他既是竹林寨的寨主,也是生意的老板。对于师父的身份六爪女没有心思去追究、界定,反正她知道师父是这里最大的、说话最算数的人就足够了。师父除了整天看书写字打算盘,看不出他还有什么别的本事,这也渐渐淡化了六爪女与他初会时的敬畏感。六爪女很爱听师父打算盘的声音,金属叮当作响的悦耳很像赖家土楼碉楼飞檐上悬挂的风铃,每当风起,风铃摇出来金属乐音飘**在四野,令人遐想、催人沉迷。师父拨打金算盘的声音,跟六爪女浸入灵魂的音乐碰撞出了强烈的共鸣。

六爪女还特别喜欢看师父拨打算盘的样子。师父的手指修长、灵活,拨打算盘珠子的时候,手指就如灵蛇般上下翻飞,疾若闪电、快若流星。金光锃亮的算珠随着师父的手指前后摆动,就如蚊虫掠眼、疾雨飞溅,令六爪女眼花缭乱、心神飞扬。六爪女设想,如果自己有了一把金算盘,也像师父那样拨打起来玩耍,将会是如何畅意、快活,而且,这把金算盘肯定非常值钱。于是,将金算盘据为己有就成了萦绕她心头难以驱除的欲念。

机会来于红点偶然的发现。红点到了寨子里以后,跟在家里时候相比,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整天跟六爪女在一起玩耍,他迷上了书。师父住的正房很大,隔成了三间屋子。中间是一个堂屋,靠墙摆着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平时来了客人或者跟伙计们商量事情,都在这个堂屋里。师父睡觉的卧室在右手的侧房,左右的侧房是师父平时看书写字的地方,后来六爪女和红点才知道,用来看书写字的屋子叫书房。师父的书房靠墙摆着整排的竹子书架,上面摆放着账本和一排排的书。刚开始红点还不敢动师父的书,可是又耐不住书籍的**,经常站在书架跟前流连。直到师父来了客人那天,红点才获得了师父的首肯,可以任意读书架上的书。

那天来的客人年龄很大了,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可是红润的脸上却连个皱纹都看不到。客人的身份显然很尊贵,因为他还带了两个随从,随从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的身后,六爪女偷偷评价说,那两个随从就像土地庙里土地爷爷身旁的两尊小鬼。说这话的时候,六爪女的声音大了点,把红点吓坏了,狠狠跺了她一脚。就连师父对这个红脸膛的老头儿也十分恭敬,把老头儿让在了上座,然后亲手给老头儿泡茶,说话也是点头哈腰的。

红点看到老头和师父聊得投机,便踅进师父的书房贪婪地看着书架上的那些书。红点最想看的是《水浒传》,过去读私塾的时候,先生把《水浒传》这一类书列为“闲书”,绝对不允许学生们看,如果发现那个学生看《水浒》、《三国》之类的“闲书”,先生一定会打手板,而且还会告诉家长。红点喜欢听书,镇子里有个书场,每次跟他爹到镇子里卖柚子、药材,他爹蹲在街道上做生意,他就跑去听书。《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将的故事他断断续续没少听,却从来没有机会从头到尾听个完整。此番到了竹林寨,从师父书房里看到了《水浒传》他便馋涎欲滴,几次三番想张口朝师父借出来看看,却一直不敢张嘴。谨小慎微历来是六爪女看不上红点的毛病,也是六爪女能够管得了红点的性格优势。

红点探头看看师父,师父正和红脸膛老爷子聊得投契、忘怀,便伸手欲取书架上的《水浒传》,却不料书架上的书挤得很紧,他往外一抽,其他书稀里哗啦一起跌落下来。红点本来就胆小,折腾出这么大动静把他吓坏了,连忙蹲下去捡书,想把书重新放回书架码好。

“你要看书吗?”师父的问话惊得他立马站了起来,刚刚拾到手里的书又掉到了地上。

“要看就看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干啥?”师父扔下这句话转身又回去跟红脸膛老头聊起天来。

红点楞怔半会儿,这才明白,师父并不反对他从书架上拿书看,顿时欣喜若狂,手忙脚乱把书摞回书架,然后捧着那本《水浒传》跑回了跟哑哥同住的房子,一脑袋就栽进了一百零八将行侠仗义的故事中。其间,哑哥被师父叫了出去,红点沉浸在书中,竟然毫无所觉。

哑哥是个勤快人,到了竹林寨以后,主动充当起了杂工。早上帮助白头老爷爷扫院子,晌午帮助厨子阿嫲做饭,晚上给师父烧洗脚水端过去让师父泡脚。做这一切,哑哥没有任何企图,完全是出于勤劳的本能,如果非要给他的勤谨、殷勤找一点物欲化的理由,他是出于感激,感激师父收留了他们,感激师父给他们吃住,吃人家喝人家住人家,给人家出力干活在他看来是本分,他不但去做,还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有两次,师父对他投来赞赏的目光,还有一次,师父捏了捏他的肩背、胳膊,哑哥不知道师父的意思,连忙绷起肌肉,用形体语言告诉师父,自己体格健壮,多干活没问题,多干活是应当的。师父到屋里叫哑哥的时候,哑哥正在羡慕的看着红点读书,他因为聋哑,又从小没了爹妈,所以,根本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对那些能够捧着一本书津津有味阅读的人羡慕到了崇拜的地步。

师父进来招呼他,哑哥连忙跟着师父来到了正屋,于是他看到了那个红脸膛的老头儿。师父做了个手势,哑哥明白这是让他问候客人,连忙弯腰鞠躬,嘴里依依呀呀地嘟囔了一句,别人听不懂,他却已经尽了问候的责任。师父对他说了些什么,又对红脸膛老人说了些什么,红脸膛老人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又起身走过来在他的肩膀、胳膊上捏了又捏,连连点头。

他们做这一切哑哥都不明白,傻傻地站在那儿任人摆布。红脸膛老人起身向师父告别,师父示意让哑哥跟着他走,哑哥以为师父是让他送送客人,便跟着老人朝外面走,师父却也跟了出来。到了鱼脊梁,哑哥停步不前,师父示意他跟着红脸膛老人去,哑哥这才明白,师父是要他跟着红脸膛老人走,这就意味着师父不要他了,也意味着要和六爪女、红点分开。这是他绝对不肯接受的安排,立马扭头就跑,嘴里叽里咕噜地抗议着。

师父返回头追上他,给他解释着什么,他却又听不懂,紧张慌乱地告诉师父他不愿意离开这儿,不愿意和六爪女、红点分开。他的话师父却也听不懂,两个人站在那儿指手画脚喋喋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红脸膛老头站在鱼脊梁上看到他们争执不休,返回头又对师父说了些什么,师父看看哑哥,对红脸膛老人躬身施礼,红脸膛摆摆手,两个随从过来,扭了哑哥二话不说,就将哑哥给带走了。

六爪女跑到山上瞎逛,回到寨子里才听说哑哥被红脸膛老人带走的事儿,顿时大怒,冲到师父的屋里找师父大吵大闹:“你不愿意养活我们明说,我们到外面讨饭做贼都成,你凭啥把哑哥送给别人?啥时候把我们也送给人呢?你赔我哑哥,赔我哑哥。”

师父站在书桌前写字,任由六爪女嚷嚷,置之不理。六爪女急疯了,气疯了,恨不得拿出过去对付爹妈的手段躺到地上打滚,如果不是意识中残存的理性提醒她师父不会吃她那一套,她真的会就地打上一百八十个滚。

六爪女嚷嚷了一阵,换气的空挡,师父问了她一句:“你是希望哑哥一辈子给别人干杂役,还是希望哑哥有出息?”

六爪女说:“我当然希望哑哥有出息,可是你凭啥随便就把哑哥送人了?”

师父说:“你既然希望你的哑哥有出息,那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再聒噪可别怪我不客气了。”说完,用手中的毛笔朝六爪女脸上点了过来。六爪女虽然还小,可是女人怕丑的本性却是天生的,深怕师父将她的脸画成花猫,往后退了一步,师父另一只手伸过来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六爪女感到就像有座大山压将过来,不由自主的朝后面连退不止,脚后跟绊到了门槛上,一个倒栽葱摔出了门外。

师父把门关上了,六爪女伤心极了,无奈极了,站在师父的门外呜呜咽咽哭了半晌,没人搭理她,跑去找红点,红点趴在**抱着《水浒传》如痴如醉,六爪女给他说哑哥被师父送给红脸膛老头子的事儿,红点嗯嗯哈哈应付着,一点也没有同情、留恋、悲伤之类六爪女潜意识里需要的情绪配合,六爪女很生气,跳到**朝他屁股狠狠跺了一脚,跑出门外,心里暗暗决定,从现在开始,再也不搭理红点,同时为自己要把师父的金算盘据为己有的行为增加了一条道义理由:算作对他把哑哥送人的报复。

六爪女对师父还是畏惧的,她也明白,现在能够住在竹林寨享受这免于饥馁寒冷的安宁生活,避开赖老爷的追杀,全靠师父收留,所以,尽管师父把哑哥送出了寨子令她痛恨、气恼,可是真的跟师父彻底闹翻她也没那个勇气。

日子过得很快,六爪女的气消散得也很快,虽然仍然会常常想念哑哥,却也渐渐接受了她无力、无法改变的现实,习惯了没有哑哥的生活。只是她更现在加孤单寂寞了,红点整天埋头书中,没心思陪她玩,胡子、黑子那些人三天两头跑出去忙碌一些六爪女不了解的事情,他们一走,整个寨子就变得寂寥空寂,师父一向也不太搭理她,对她基本上是放养,只要她有吃有喝有睡别的事情一概不过问。

六爪女有的时候会觉得很无聊,寨子内外她已经跑遍了,摸透了,再也没了寻幽探胜的兴致。这天呆着实在无聊,听到师父又在叮叮当当的打算盘,便跑到师父的门外去看。师父这天可能高兴,也可能不高兴,反正情绪没在正常的范围之内,这是六爪女判断的,因为师父打算盘的时候使出了新的手法,两只手轮换着打,一会左手,一会右手,两只手相互轮换,左右翻飞,有一阵他还两只手同时拨打起算珠,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连成一片,活像瓢泼大雨击打在锅盖上。这也是六爪女的生活感受,有一次她在外面疯,碰上大雨,就跑进附近人家避雨,看到人家的灶房没人,就揭了人家的锅盖顶在脑袋上往家跑,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铁质锅盖上,好听极了。师父两手同时拨打算盘的时候,既像两只鹞子在争食,又像琴师在演奏,六爪女一时看呆了,对那个金算盘更是馋涎欲滴,似乎只要她拥有了金算盘,也就能够像师父那样用双手在算盘上演奏出动人心魄的乐声来。

红点很快看完了《水浒传》的前两册,看闲书的特点之一就是着迷,这部书分为上中下三册,要命的是红点看完中册的时候正好是夜里。阅读的兴奋点被激活之后,很难马上休止下来,现在刚刚读到军师吴用正和梁山上的好汉商量着去救宋江,却没了下文。红点心痒难熬,后悔自己没有一次把全套《水浒传》拿出来,忍不住就去撞大运,从屋里出来朝师父住的正屋踅过去,满心盼望着师父还没睡觉,能够从书房里把《水浒传》没读的部分拿出来。

与此同时,六爪女也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白天师父左右开弓拨拉算盘的情景不时在她脑海里显现,她实在太想占有那个金子做成的算盘了,她用各种理由提示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同时也设计着各种方案,能把师父的金算盘据为己有,却还能逃避师父的追查。

山寨中,每到晚上万籁俱寂,任何一点响动都逃不出六爪女的耳朵。这个时候,她听到红点拉开房门,走到了院子里。刚开始她还以为红点是要去厕所,也没有在意,下意识地听着他去厕所以后的动静,并且涌起了恶作剧红点一下的冲动:或者偷偷跟出去,在他正方便的时候,朝厕所里扔一块石头,吓唬他一下。或者趁他方便的时候,偷偷把厕所的门从外面拴上,让他在厕所里闻一晚上臭味儿。自从哑哥走了以后,六爪女对红点一直有气,她认为那天自己不在,师父送哑哥走的时候,如果红点能出面阻拦,或许师父就不会送哑哥走了。即便红点不敢出面阻拦,哪怕冲山上喊几声,通知她,她及时赶回来,说不定也能拦阻师父免得哑哥被送走。而且,红点现在沉入书本之中,对她置之不理,过去跟她形影不离漫山遍野疯跑的红点现在竟然成了书呆子,这个事实也令她难以接受。

基于以上缘由,六爪女时不时地会给红点制造一些困扰。一次,她将从山上抓到的好几只山老鼠塞进红点的床底下的木箱里,老鼠在木箱里抓挠了一夜,红点吓得一夜未睡,到处嚷嚷屋里有鬼,还是胡子出面帮他把箱子里的老鼠揪了出来,交给灶房做成了老鼠干。还有一次她晚上睡觉前把红点的房间门从外面拴上了,半夜红点要拉屎,出不来,只好拉在了屋里。至于吃饭的时候偷偷给红点碗里扔一块石子儿,看到红点被硌得龇牙咧嘴、趁红点不察觉的时候偷偷在他住的屋子门扇上放一盆水,红点进出一推门水就会将他浇成落汤鸡之类的事情六爪女做起来乐此不疲。

六爪女听着院子里红点的脚步声,还在犹豫是不是趁他在厕所里的时候做点恶作剧出来整他,红点却主动打断了她的兴致。六爪女惊讶地听了出来,红点并没有到院子后面的厕所去,他走到了师父住的正屋门前站住了。六爪女一个轱辘从**爬起来,透过窗棂的缝隙朝外面窥测。

红点站在师父的屋外,想进又不想进的踌躇不决,片刻之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踏上师父门前的台阶,伸手轻轻推了推师父的房门,在一旁觊觎的六爪女也惊讶了,师父的房门竟然一推就开了。原来师父晚上是不拴门的,而且门推开了也一点没有声响,看样子师父的门轴里没有少上油,估计师父也怕睡着了有动静惊醒好梦。红点站在已经推开的门外犹豫片刻,终于慢慢的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借着朦胧的月光,六爪女看清了,他手里捧着两本书。可能担心关门发出声响,也可能太急于回去看书,红点并没有将推开的门再关上。

红点回到了自己屋里,过去他和哑哥住同一间屋子,现如今哑哥走了,他就独自住在那间房子里。六爪女突然冒出一个有点不讲道理的想法:红点能半夜进到师父屋里偷书,自己凭什么不能也趁机进去,把那把日思夜想的金算盘偷出来?六爪女是一个想到就做,往往不计后果的女孩儿,脑子里一旦有了这个不太靠谱的主意,在她那儿马上就要转化为靠谱的行动。她悄悄爬了起来,出溜到地上,两只脚在黑暗中划拉着找鞋,转念一想穿鞋弄不好会踩出脚步声,便索性连鞋也不穿,悄悄推门出来,到了师父门外,也不像红点那样犹豫不决,停都没停就蹑手蹑脚进了师父的房子。

据她所知师父打算盘一般都在书房,便转向了左手的书房,进门之后东张西望、东翻西找半会儿,却没有见到那把令她魂牵梦绕的金算盘。她又回到了堂屋,心里非常失望,此时她已经到了欲罢不能的贪婪状态,在她的下意识中,这是极为难得机会。因为,今天晚上红点也进了师父的房子,即便师父发现算盘没了也有红点在前面顶杠。

六爪女又踅进了师父的卧室,一进卧室她就心花怒放了,那把让她心痒难熬的金算盘就在师父床头的小桌上。六爪女悄悄过去,小心翼翼的捧起了算盘,算盘比她预想的重得多,她抱着算盘小心翼翼的朝外面退,一直到退出了师父的卧室,她才长吁了一口气。她正要出门一走了之,却听到师父在卧室里说了一声:“不管你拿了什么,出去的时候把门带好。”

刹那间,六爪女呆住了。

2

六爪女的苦日子来了,她被关在自己的屋子里,门外上了锁,师父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反而说既然她那么喜欢算盘,就一定要教会她打算盘。师父教她打算盘的方式也非常温和:每天必须背会师父留给她的功课,功课就是背九九乘法口诀,这对六爪女来说太简单了,仅仅两天时间,小九九就被她背得滚瓜溜熟,师父考她的时候,她甚至从师父脸上看到了一丝赞赏,这让她挺得意。

接着,师父又交给她一摞纸张,上面是珠算加减口诀、大九九口诀、还有归除口诀、退商口诀等等,命她每天要背会规定的量,没有背会就没有饭吃,什么时候完成了功课,什么时候才给饭吃。到了这个时候,六爪女才开始为那天晚上的盗窃行为后悔不迭。

实话实说,六爪女主观意识里并没有“偷”的概念,她把那叫“拿”,虽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这她也懂得,可是过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无论是她爹妈还是乡亲们,谁也没有偷的行为,所以谁也就没拿偷当做戒律教导自己的孩子。六爪女偷的行为频繁,比方说在别人家的柚园里摘柚子、在别人家的地里刨地瓜、从别人家的灶房里捞点吃食之类的小偷小摸行为,在民风质朴、宽厚的客家人村落里都不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坏事,大家一致的看法那不过就是小孩子的淘气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六爪女对自己私自把师父的金算盘据为己有的行为并没有上升到“偷”的层面看待,甚至根本就没用“偷窃”的概念,在她看来,自己喜欢,就拿了,你不给如果要,还给你就行了,你如果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要,那就成了自己的。那天晚上,师父说了一声:“不管你拿了什么,出去的时候都把门带好”,虽然把六爪女吓了一跳,却也并没有引起她的足够重视,况且当时师父也没有提及“偷”这个字眼儿,所以,她按照师父的吩咐,出门以后,很负责任的把师父的房门给关严实了。

清晨起来,吃过早饭,师父把六爪女叫进了他的房子,然后问她昨晚上从自己屋里拿走了什么。六爪女心里清楚,师父不可能不知道她昨晚上拿了什么,之所以这么问,肯定是让她自己老实交代。过去在家里也是这样,自己有时候做了错事坏事,爹妈也是要追问她做了什么,让她自己交代,如果她老老实实交代了,惩罚就会轻许多,有时候甚至只说一句:下一次不准了,也就过去了。

所以,师父一问,她马上老实交代:“我拿了师父的金算盘。”

师父楞住了:“什么金算盘?”

六爪女嗫嚅:“就是那个金子做的算盘么。”

师傅哈哈大笑:“你以为你师父是大富豪,可以用金子做算盘吗?如果你贪图金子,那你就算计错了,那不过是一把黄铜算盘,连金子和黄铜都分不清,贪心也没个价钱。”

六爪女楞怔瞬间,马上用狡辩对付师傅:“我不是贪心金子,我是喜欢打算盘。”

师父满脸好奇:“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就是为了喜欢打算盘?”

“嗯,打算盘好玩。”

“你知道算盘怎么玩吗?”

六爪女点头:“知道,就是像师父那样拨得叮叮当当响。”

“你喜欢为什么不张嘴朝我要?”

“我不敢。”

“偷你就敢了?”

“我没偷,我就是拿来玩玩。”

师父说:“别人的东西,没有经过别人同意,拿回到自己屋里,那就是偷。”

“我没拿回自己的屋里,我住的那间屋子也是师父的啊。”

师父语塞,轻咳一声,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付她了。六爪女茫然无辜的补充了一句:“我真的不是偷,就是拿来玩玩。”

师父笑了起来,不是高兴的笑,而是气恼得笑:“你小小年纪伶牙利嘴,拿着不是当理说,拿了人家的东西还振振有词,天下的东西不计其数,你喜欢了都能拿回你家去吗?”师父在无意中,已经接受了六爪女的说法,把“偷”字改成了“拿”。

六爪女接着说:“师父不让我玩我就不玩了,还给你好不好?”

师父叹息一声:“你生性太野,必须严加管教,既然你喜欢玩算盘,我就让你像模像样的玩。”

从那天开始,六爪女就被白头阿公看管了起来,每天中午、晚上两次师父检查她的功课,完成了,第二天可以吃饭,中午还可以在院子里晒太阳,没完成,第二天就没饭吃,也不准出来晒太阳。

背诵小九九乘法口诀、珠算口诀对于六爪女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三五天时间就背得如行云流水、竹桶倒豆一样顺溜了。师父虽然仍然板着脸,六爪女却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赞许来,自然也不会遭受饿饭的惩罚。

真正的苦日子是从练习拨打算盘开始的。师父打算盘跟别人不同,别人一般只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师父却是五根指头一起上阵,别人打算盘只用一只手,师父却是左右开弓两手齐上。六爪女拿到黄铜算盘以后,没事的时候也拨拉着玩,这个时候她才发现,看师父打算盘跟自己打算盘完全是两回事。铜做的算珠在师父手底下不过就是算珠而已,可是到了自己手里,就还原成了名副其实的铜珠,沉甸甸的,多玩一会儿手指就会酸痛。

师父教训她说:“你即便是玩,也要玩出个名堂来,就像你那样胡乱拨拉几下连玩都算不上。”于是开始正经八百的教她,哪个手指管那个算珠,按照珠算口诀应该怎么拨拉,而且一定要严格按照师父的指法去拨,如果跟师父的指法不合,就不算合格,也就得饿饭。

人世间最难忍受的感觉不是痒痒也不是疼痛,而是饥饿。痒痒可以挠,实在无法用挠止痒,还可以掐、可以割,用痛觉去消除痒痒。疼痛也可以忍受,忍受不了了还可以嚎叫。不管是痒痒还是疼痛,都属于局部的痛苦。唯有饥饿是整个机体的集体痛苦。饿到一定程度,就会觉得肠胃似乎正在吞噬内脏,那种慢悠悠的痛苦、空****的恐惧让人精神涣散、心慌气短、绝望无奈。

六爪女过去不是没有挨过饿,那种饥饿的感觉和被人强迫挨饿的感觉根本就是两回事儿。那会儿,饿了大不了跑回家嚷嚷几声,即便饭还没有煮好,她妈也会千方百计弄点吃的先给她疗饥。现在只要没有完成师父的功课,再饿再嚷嚷也没有人理会她,唯一的出路只有两条:忍耐,或者赶紧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

饥饿是威胁,拘禁则是另外一种让六爪女发疯的惩罚。六爪女天生是个野性子,就如大山里的雀儿、田地中的野花,现如今只能在挂着“耕读传家”牌匾的院子里晒晒太阳,完不成功课连院子里也不能去,只能在屋子里闷着,这简直就要了她的命。有好几次,她趁着放风晒太阳的机会,想从墙头翻越到外面去,每次都是刚刚走到墙边,就会被做饭的阿嫲吆喝回来。另一次她趁扫地的白头阿公不备,直接从门里出去,脚刚刚跨过门槛,白头阿公就像一阵风旋到她的前面,两扇大门就像被风刮上一样,砰然关严,外面白头阿公说了一声:“再想往外跑就连阳阳都别想晒到。”

六爪女这个时候才明白,看似松松垮垮没有谁看管的这个院落,实际上戒备极严,如果白头阿公不在,煮饭阿嫲就会自动自觉的承担起看守的任务,把她严严实实地关押在屋子里。这个时候她也才明白,为什么胡子、黑子、条子、豆子那些粗莽汉子见了白头阿公和煮饭阿嫲会毕恭毕敬,白头阿公和煮饭阿嫲都身怀绝技。

在师父的严厉管教下,六爪女不知不觉中变得老实了,每天唯一想着的就是抓紧完成师父布置的功课,然后能够吃饱肚子,中午在院子里晒一会太阳,顺便找机会捉弄一下红点。六爪女现在对红点非常气恼,她被师父折磨,红点不管不问,整天躲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破书。然而,就连她捉弄红点这么点乐趣也很快就没有了。红点把师父书架上的书都看完了,他问师父还有没有别的书,师父惊讶了:“书架的书你都看了?”

红点肯定地点头:“嗯。”

师父说:“山野乡居,也不会有再多的书给你看了,你要真的爱看书,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红点问他:“什么地方?”

“连城县城有个豸山书院,你去那里吧,那里书多得你一辈子读不完。”

红点知道去那种学府读书是需要钱的:“我没有钱。”

师父说:“别的事情你不要管,只管读书。”

红点马上连连点头答应:“好的、好的,我去。”

红点跟着师父下山的时候,六爪女没有像哑哥走的时候那样跟师父闹,现在她也明白了一个基本的道理:在这个山上,在这个寨子里,谁也不要悖逆师父,悖逆也没有用。况且,红点自己愿意去,有钱难买愿意,这是谁也没法阻拦的。只是红点一走,他们三个人一起来,现如今只剩下她一个留在了竹林寨,六爪女心里酸酸地,站在院门里目送着师父和红点沿着那条通向鱼脊背的小路走去,师父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红点跟在他身后,走了不远,红点回头朝六爪女摆手:“昭女,你好好的,我放假就回来跟你玩。”

六爪女没有回答,眼前的世界已经一片模糊,泪水就像薄雾遮住了眼睛。

身旁,看管她的白头阿公嘟囔了一句:“傻子。”也不知道是说六爪女还是说红点。

3

师父临行,给六爪女布置了新的作业,命她把那一摞账本重新计算一遍,师父说,回来要核对她计算的结果,如果差错多了,就要处罚,如果全都算对了,要奖励她。

自从偷了师父的算盘,被师父强迫“好好玩”以来,六爪女尝尽了苦头,手指又红又肿,就像小红萝卜,疼痛难忍,白头阿公给她端过来一盆凉水,让她把手浸到水盆里,这种方式果然有效,红肿疼痛的手指马上就不疼了,可是,一旦把手从水盆里拿出来,再拨打算珠的时候,疼得更厉害。疼痛的酬劳是两次获得师父的奖励,一次是师父让她用算盘在三天内把十几页的数字算出来。那十几页纸上密密麻麻排满了数目字,六爪女看了都头晕,然而师父给她派功课时候板着的面孔让她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六爪女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完不成功课忍饥挨饿她能忍,最不能忍受的是没有完成功课师父看她时候的眼神。师父会斜眼看人,那种斜睨出来的眼神标志着不屑、否定、嘲弄,每当师父用这种眼神看她的时候,六爪女就羞愧难当,比受罚饿肚子还难受。

还有一种压力也是六爪女难以承受的,这种压力是来自与外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子、黑子、条子、豆子、秃子那些伙计也都知道了六爪女把师父的黄铜算盘当成金算盘给偷了,被师父整治的消息,每当六爪女可以吃饱肚子,出外晒太阳的时候,胡子他们就会扒到门口嘻嘻哈哈的夸她:“总算能出来了,啥时候把金算盘卖了赚大钱?”、“吃饱了没有?”、“外面好不好玩……”六爪女没有完成功课,被关押起来不给饭吃,他们就会假装关怀,跑到院子里幸灾乐祸:“六爪又倒霉了”、“六爪饿了几顿了”、“六爪吃了没,今天是肉日,红烧肉香死人了……”寨子每个月固定两天有肉吃,而且是敞开吃,伙计们都把那两天叫“肉日。”

为了躲避师父那种斜睨,为了不让胡子、黑子那帮伙计看自己的笑话,也为了不忍饥挨饿,六爪女忍着手指的剧烈疼痛,疼出的泪水往肚子里咽,夜以继日的拨打算盘,硬是只用了两天就把那十几页数字都算了出来。师父核对了她的计算结果,非常满意,让她歇几天,还让煮饭阿嫲给她做了咸肉饭,算作奖励。

歇过几天以后,六爪女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指都麻木了,当她再度拨打算盘的时候,十一根手指都僵僵的,要用小臂使力才能把算珠拨拉得动。她吓坏了,不知道这种现象是暂时的,还是永久性的,如果这个时候师父再让她算那些杂七杂八的豆腐帐,她肯定不能按期完成。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师父竟然又拿来十几页数目字让她算账,六爪女愤怒了,把铜算盘摔在地上。

师父并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地说:“你只要在三天之内能把这些账算清楚,这个算盘就正式送给你,不算你偷的了。”

六爪女嘶喊起来:“我不要,我不要,我再也不算狗屎账了,我要找哑哥去,我要找红点去,我要带他们离开这个地方,我要回家去……”

师父仍然没有生气:“你要回家?你家在哪里?你还有家吗?”

六爪女垂头丧气,师父说得对,她确实已经没有家可回了,如果有家能回,她何至于流落到这个深山野岭中的破寨子里。

师父又说:“你凭什么找哑哥、找红点?人家都比你有出息,你看你这个样子,不就是练着打打算盘吗?算盘不是你自己喜欢拿出来玩的吗?”

六爪女嘟囔:“那我现在不想玩了还不成吗?”

师父大喝一声:“不成!人生在世,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不想干什么就不干。”

六爪女终于哭了,她是一个女孩儿,却极少哭泣,至少,从她父母走了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不哭并不等于没有苦难和伤心,不哭也未必就是坚强和韧性,只不过她比一般人,比方说红点更能忍受,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她的哭点很高而已。六爪女不哭则已,一哭惊天,泪如滂沱,声若裂帛,而且无休无止。六爪女的痛哭是真的,此刻在她的眼里,师父就是一个虐待狂、一个恶魔,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带着哑哥和红点逃脱了赖家老爷的追杀,到了这个竹林寨,本以为从此能够过上安稳日子,却碰上了师父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坏人,哑哥和红点被他弄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自己却仅仅因为拿了他的算盘,就被他千方百计的折磨……六爪女悲从中来,越想自己的命越苦,越想前途越渺茫,越想越哭个没完没了。

等她哭够了,雨收云散的时候,却发现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屋门敞开着,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她被处罚的时候门紧闭着,并且从外面上锁。六爪女试探着朝外面走,外面空无一人,既没有白头阿公,也没有煮饭阿嫲。院子里空空****,最让她惊讶的是,院子的大门竟然也敞开着。六爪女走出门外,才看到,白头阿公坐在门外边的石墩上,看着六爪女离开,并没有阻拦,却深深叹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那一声叹息,就像无形的手掌探进六爪女的胸腔,在她的心头揉了又揉。六爪女迟疑片刻,然后迈开步子毅然决然的朝寨子外面走。

寨子外面的小路直通那道险峻的鱼脊背样的山梁,幽深的峡谷黑黢黢的已经没了日光的照料,对面的山峰被云雾遮蔽的虚无缥缈。六爪女停住了步子,她不是改了主意,也不是畏惧着险峻的山道,因为她过不去了,胡子站在鱼脊背样的小路正中,活像一个正在走钢丝的杂技艺人,看到六爪女,胡子迎了过来,走过鱼脊背在六爪女跟前站了下来。

4

“你不让我走?”六爪女问胡子。

胡子摇头:“没有,我就是来送送你,是我把你们带来的,你走了我也不能装不知道。”

看到胡子,他们一起从平和老家来到连城一路上的经历,就如一幅幅画面,在六爪女脑中一闪而过,她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

“你去哪里?知道路吗?”胡子关心的问道,六爪女摇头,胡子轻咳一声:“是这样,我没有拦你的意思,师父也没有让我管你的事情,可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给你说说清楚,不然,你就这样走了,好像我把你们给带到了坏去处,我往后心里一定安宁不了。”

“你放心,我不会怪你,我先去找红点,然后去找哑哥,找到他们以后,我们就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看到师父那个凶神恶煞。”

胡子惊诧地瞪圆了眼睛:“你说师父是凶神恶煞?你这可就是胡说八道了。”

“他难道不凶吗?你看看我的手,都僵僵的动弹不了了,他还让我打算盘给他算账,算不完就不给我吃饭,他把哑哥和红点都给送人了,现在也不知道哑哥和红点是死是活……”

胡子突然发怒了,闪身到一旁:“你这个女子说的是混账话,你要是一时生气我也就不说啥了,你要是说师父是凶神恶煞,害了你们,我决然不能同意。你要走就走,滚蛋,就像你这种好赖不分、忘恩负义的东西,也不值得我熬神费力耗时间跟你啰嗦。”

六爪女不是一个能够被吓住的人,况且她从来也没有惧怕过胡子,胡子冲她喊,她也反过来冲胡子喊:“我就说,我就说,他不是好人,你们都不是好人,你们就跟黑煞神一样,跟赖家土楼里的赖老爷一样,都是坏人,凶神恶煞一样的坏人……”

胡子被她骂急眼了,张开蒲扇一样的大巴掌,抡起胳膊就朝她扇了过来。六爪女一向就是个不吃亏的野性子,自然不会老老实实挨那一巴掌,脑袋一缩,身子一闪,右胳膊一挥,小臂实实在在的碰到了胡子的胳膊上。胡子是个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胳膊碰到了六爪女的小臂上,居然被反作用力冲得朝后一个大趔趄,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同时一声闷哼,左手端着右胳膊龇牙咧嘴:“难怪你这么狂,功夫学到家了,翅膀硬了啊。”

六爪女讶然:“什么功夫?我才没学什么功夫。”

胡子揉着刚刚被六爪女磕碰得疼痛不堪的胳膊:“你还说你没学到功夫,师父连他的看家功夫灵爪功都传授给你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女娃子,不然你还能这么凶狂。”

这是六爪女才有些醒悟,凭自己一个小女孩的臂力,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阻挡得住胡子那样一个壮汉用力的一击,而且,自己的胳膊一点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反倒是胡子像是一胳膊撞到了铁棍上,疼得龇牙咧嘴。六爪女留神看了看胡子,胡子揉着胳膊牙缝里不停滴抽凉风,看样子绝对不会是装模作样。

胡子坐到了路旁的石块上,对六爪女说:“师父到底怎么教你的我没见到,也不敢乱说,可是,你这灵爪功确实是师父的独门功夫,我们谁都没有教,偏偏教给你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让你走了狗屎大运。”

六爪女也好奇:“师父真的没有教我什么功夫,就是让我打算盘。”

胡子楞怔片刻,恍然大悟:“这就对了,师父是不是让你打那个黄铜算盘?”

六爪女点点头,胡子说:“看来师父那个铜算盘的道行深着呢,你才练了这半年功夫,胳膊就这么扎实了,万万没想到,师父的灵爪功靠的是那个铜算盘啊。”

六爪女仍然半信半疑:“不会吧,师父从来没说教我功夫,就是因为我偷了他的算盘,他惩罚我,才让我用那个铜算盘学着打算盘的。”

胡子指指对面的石块:“你坐下,听我慢慢说。”六爪女听话地坐到了石块上,胡子继续揉着胳膊:“师父当年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教你灵爪功我也不知道,可能凭的就是个缘分。但是我知道的是,师父把哑巴送给吴拔祯当徒弟,确实是哑巴天大的福气,你知道培田吴拔祯是谁吗?”

六爪女摇摇头:“不知道。”

胡子说:“就是那天来看师父,后来带走哑哥的那个红脸老头,你没听师父把他叫吴兄?”

六爪女说:“我当时也没在,自然不知道师父跟他说了些什么,也没见到他长什么样子。”

胡子说:“吴拔祯是培田的武状元,什么是武状元你知道吧?就是全国武功第一名。光绪18年,吴拔祯考中了武举,殿试三甲排名第八。也算命好,轮到他殿试的时候,光绪皇帝好奇站到了他身后看他射箭。吴拔祯自己并不知道皇帝就站在自己后面,拉开三百斤神力强弓,一连三箭箭箭都中红心,光绪皇帝开心了,喊了一声好,还拍了吴拔祯肩膀一巴掌,嘿嘿嘿……”胡子说到这儿自己也笑了起来,“你想一想,皇帝亲手拍过的人,不得状元谁得?”

六爪女从小就是个爱听故事的人,胡子给她讲武状元吴拔祯,她就当故事来听,一听故事就忘了自己的事儿:“后来呢?”

胡子说:“后来吴拔祯的官越做越大,当了蓝翎御前值殿侍卫。再后来换了朝代,他年纪也大了,才返回培田老家颐养天年。给你说吧,吴老爷子从来不收外姓徒弟,现在年纪大了,更是连本族子弟想要拜在他的门下都会一律拒绝。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愿意给他当徒弟吗?不要说是不是真的能学到功夫,就凭武状元的徒弟这个招牌,走到外面,谁见了都会敬让三分。”

六爪女对胡子有些不太相信:“胡子,你们都能骗人的很,当初就骗我们说要把我们给吃了,谁知道你现在说着这些是不是骗人。”

胡子将胸膛拍得通通作响,就像在擂鼓:“说实话,吴老爷子能把哑哥带去当徒弟,连我都不敢相信,这里面既有师傅的面子,肯定也有哑哥自己的缘分和福气。”

胡子脸上羡慕、向往的表情让六爪女不能不相信他说的一切,胡子接着说:“再说那个红点,那娃娃爱看书,师父把他送到县城豸山书院读书,还不是为了他好,你以为哑哥学武,红点念书都是白来的?师父得为他们付学费。前几天我还跟师父走了一圈,先去看了红点,又去看了哑哥,人家现在都好得很,吴老爷子对哑哥喜欢的了不得,恨不得把浑身武艺都教给哑哥,哑哥也争气,一天到晚啥话不说,就知道练武……”

听到这儿,六爪女笑了:“你又说胡话了,哑哥本来就不会说话。”

胡子自己也笑了:“不管怎么说,人家现在出息的了不得,走到外面,谁都知道哑哥是吴老爷子收山徒弟,也是最喜爱的徒弟,谁见了都客客气气的。再说那个红点,你知道豸山书院是谁开的吗?是光绪年间的举人谢大建开办的,四府九县士绅人家的子弟才能进到那个书院读书,没有师父帮助,红点一个没了爹娘的孩子,能够进到那个书院读书吗?下辈子都别想。话说回来,红点也争气,在书院里考试,门门第一,老师也喜欢的不得了,给师父说,就是师父不供了,他们也愿意教,还说红点今后能有大出息。”

听到这儿,六爪女想起了师父那句话:“你凭什么找哑哥、找红点?人家都比你有出息……”看来,师父说的是真话,想到红点和哑哥是她给带出来的,现在人家一文一武,都比她有出息,六爪女由不得气馁,满心的狂躁和不平逐渐消散,低了头捏衣角,再也没了撒泼张狂的底气。

胡子起身揉揉胳膊:“你这女娃娃真狠,下手也不试量着,好了,我也算把你送了,你明白事理就好,不要走了走了还记恨我们竹林寨。”

胡子走了,现在没了任何障碍,只要六爪女想走,步过鲶鱼背就是崇山峻岭构成的广阔世界,然而,六爪女却没有走。太阳下山了,大山沉重的阴影压在她的头顶,也压在她的心头,六爪女缓缓站起,慢慢回了寨子,走到庄院门口,白头阿公看到她,站起身来,长嘘一口气:“好了,好了,回来就好。”

那天晚饭,师父没有跟他们一起吃,煮饭阿嫲炖了一只鸡,六爪女记得清楚,那天并不是肉日,按常规是没有肉吃的。师父第二天就带着胡子、黑子、条子等那些伙计走了,六爪女知道他们这一回要做大生意,不然师父不会跟着一起去。

5

师父带着伙计们走了,寨子里冷清了许多,六爪女安下心来完成师父留给她的功课。手指仍然麻木僵硬,六爪女蓦然想到,手指头虽然麻了、木了,可是毕竟比疼痛好受多了,只要坚持,师父留的功课就一定能够完成。她并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有可能十天半个月,也有可能三天五天,她决心一定要赶在师父回来之前把这些烂账都给算清楚了。

这一回师父留的功课数量很大,为了赶时间,六爪女白天晚上的巴拉算盘,手指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灵活自如,甚至比过去更加富有弹性、伸张弯曲更加轻灵。手指好了,小臂又开始酸痛,接着大臂也有了酸痛的感觉。小臂大臂的疼痛能够忍受,比当初手指疼痛轻了许多,酸酸的隐隐作痛,不是那种不敢碰东西的锐痛,所以六爪女也就不在意,坚持不懈,七天之后,师父留下的账目她全都算得清清楚楚,还用笔工工整整的抄录了一遍。账目算清誊清,六爪女惊喜,她的胳膊也一点都不疼了。

师父回来以后,六爪女把做完的功课交给了师父,师父没做声,板着脸开始核账,六爪女忐忑不安的回到自己的屋里,等着师父给个结果。中午,师父跟他们一起吃饭,饭桌上摆着一碗山猪肉,是师父他们回来的路上猎到的,师父夹了一筷子给六爪女,六爪女偷觑师父一眼,师父脸板得平平地,看不出喜怒神色。

吃过饭,师父对六爪女点点头:“不错,给。”师父递过来一个小包包,六爪女接过来却不知道该不该马上打开看看,师父说:“看看吧,喜欢不喜欢。”

六爪女这才把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团雪白的手帕和一小团芝麻麦芽糖:“功课做得好,奖励你的。下次哭,用这个手帕擦,女娃娃哭的时候不能用袖子抹脸,像个什么样子。”师父说罢,背着手走了。在六爪女的记忆中,这是师父第二次奖励她。

现在,六爪女拨打铜算盘的时间再久指头、臂膀也不会酸痛了,虽然速度和准确度还不能和师父相比,可是却也能自如自在的拨打那一粒粒沉重的铜算珠了。还赶不上师父是六爪女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对于算珠撞击声响的听觉,不管怎么弄,都无法玩出师父拨打算珠时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声响,然而,算账却基本上可以用了。而胡子、黑子和秃子、豆子、条子那些伙计们却已经对六爪女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说六爪女拨打算盘的姿势比师父更加灵动,声音比师父更加好听。他们这一说六爪女就又有些拿捏不住了,经常要费思量,因为她弄不清楚胡子那些人是说真话,还是用假话捧她高兴。

师父现在已经不再用数字运算来给她做功课了,开始把真正的账目交给她做。做账目的过程中,六爪女也开始对师父所谓的生意有了真正的了解。第一次给师傅算总账的时候是那一年的年底,师父搬过来一摞子账本让六爪女给算。算账其实很简单,就是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师父现在已经不再靠惩罚来管教她,改了手段,用奖励来激励她。每当六爪女完成了功课,或者帮师父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时,师父总会让煮饭阿嫲给她烧一盘肉菜,或者送给她一些小物件,一把梳子、一个镜子、几把糖块,最让六爪女兴奋的奖励是师父带着她出山玩耍。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师父说是去看望生意上的伙伴,六爪女并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不过,看上去确实很像伙伴,因为那些人见到师父都非常热情、友好,甚至可以说是毕恭毕敬、优礼相加。师父的这些“生意伙伴”有的斯文,有的豪放,有的雅致,有的粗卑,师父却都能应付自如、相处甚欢。六爪女极为敬佩师父的这一套,因为她自己是一个喜好非常鲜明的人,对脾气、合口味的人怎么样都行,不对脾气、不合口味的人看人家总是冷眼,说话也总是冷冰冰代答不理,就因为这个脾性,从小就没有少挨爹妈的数落,说就凭她这个臭脾气,今后长大了不论是嫁人还是做事迟早都要吃亏。六爪女从爹妈的口中知道自己身上有这么一个涉及命运的臭脾气,所以对能够与各种人等友好相处的人,比方说红点、哑哥,现在还要加上师父,潜意识里就会又羡慕、崇敬的心理。

在六爪女的记忆中,师父带她出去最远的一次还去了龙岩,师父说那是州府,那也是六爪女长这么大去过的最大的城市。龙岩大街上到处都是商店、旅馆、酒楼,非常繁华。师父领她进商店,她的眼光朝哪里盯,师父就给她买什么,那是她长这么大享受到的最高级待遇。过去,她爹妈也带她去过平和县城,县城里也有很多商铺,可惜爹妈没钱,不论她喜欢什么,爹妈的回复都是:等柚子下来卖了再给你买。六爪女却知道,这仅仅是一个空泛的许诺,她们家本来就没有几株柚树,结的柚子非常有限,即使卖了,也没有钱给她买什么,卖柚子的钱要换成盐和油。

到龙岩的时候正碰上军队招兵,师父遗憾地说六爪女可惜是个女娃娃,如果是个男娃娃,当兵肯定有大出息:“说不准几年下来就成了将军了。”

六爪女不是个不知好赖的人,现在她知道师父不是坏人,对她也很好,拿着师父给她买的花布、鞋袜和吃食,她也知道谢谢师父,师父却说是给她的工钱:“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要是不给你买些东西,就是占你娃娃的便宜了,大人占娃娃的便宜,叫外面人知道了多丢人。”

六爪女说师父你收留了我,给我吃给我住,我做点事情也不能算你占便宜,我是应该做的。

六爪女这么说,师父很高兴,嘴里说着:“不值得一提,那是应该的。”却又转身进了一家商铺,给六爪女买了一套胭脂水粉包了一个小包袱出来递给她:“女娃娃家要打扮得像个女娃娃,别整天疯疯张张跟野小子一样。”

爹妈忙于生计,六爪女自小就在放养中生活,荒山野岭到处都是她的娱乐场,生就了一身男娃子毛病:鼻涕下来用袖子一抹在裤子上一擦、摔倒了骂一声土地爷爷:“干你老!”,碰到在她面前耍威风的男娃娃想欺负她,随便拾起地上的石块就敢朝人家脑袋上拍……

现如今不知不觉长大,天然的女孩儿心性也在与日俱增,身上的野性逐渐隐藏,女孩儿的成分逐渐增长。尤其是到了竹林寨以后,整天被师父看管在屋子里不准出去,用那个黄铜算盘锁住了她的身心,打够了算盘,有时候也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长相,有时候也知道梳梳头,不再顶着一头乱发就像野人般疯跑。女孩子与生俱来的追美本能也在与日俱增,洗脸之前,也知道用盐水刷牙,洗脸之后也知道给脸上抹点花蜜。往脸上抹花蜜是煮饭阿嫲教给她的,煮饭阿嫲说野花蜜抹到脸上人就晒不黑了。六爪女深信不疑,每次洗完脸,或者出门晒太阳都要给脸上抹花蜜。有一次抹得多了,招来一群野山蜂,把她的脸当成了采蜜的花场,结果把六爪女的脑袋叮得活像一颗大菠萝,又抹了十几天的花蜜大疙瘩才消散下去。

师父给她的水粉胭脂是六爪女长这么大第一次得到的化妆品,用不用是次要的,拥有的感觉却是难以言喻的愉悦,连说了几声谢谢师父,师父淡淡说了声:“奖励你的,最近比较乖。”

奖励和惩罚的感觉太不一样了,现如今,六爪女不再觉得打算盘是压力、负担,而是一种乐趣,就连拨打算珠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清脆、流畅、悦耳。其实,六爪女真正的收获此时此刻她还懵然无觉,师父曾经偶然间漏了一句:“六爪,你练的是童子功,今后一定要做好人啦。”

师父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六爪女也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练什么功,现在,打算盘给师傅算账就是目前的生活方式而已。她有时候也奇怪,从账面上看,师父应该很有钱,可是,他的钱在什么地方呢?给师父结算年账让六爪女搞明白了师父做的是什么生意,原来,师父是倒卖私盐的。她也才明白,那一回他们出逃的路上碰上胡子、黑子他们,其实他们是背盐去了。师父的伙计们从东南方向的海边收购了食盐,然后沿着只有他们认得的盐道偷偷运回连城,然后再以比市场低的价格销售出去,获利甚丰。

“师父,胡子他们每个人每次背那么点盐,能卖多少钱?要是让他们每人多背一些,或者多派些伙计去背,卖的钱自然就多。”现在,心理上没有了师父是坏人的精神压力,也没有了可能会被师父惩罚的现实恐惧,六爪女经常会和师父平等交谈,说说自己的想法、看法。

师父叹息一声说:“你不知道,做私盐生意是犯法的,不但官府沿途都设有盘查哨站,途中的土匪山大王们也会抢掠,遇上土匪、豪强抢掠,我们还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肚里咽,不能见官。你们碰上胡子、黑脸那一回,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去背盐,过去的路绊脚了,主要还是探探新路,顺便捎带着背一些盐。”

贩卖私盐犯法官府会抓六爪女是知道的,虽然并不了解详情,却从小就听到村里人说过。而且村里人说起贩私盐的事儿,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转达出一个明确无误的信息:贩私盐就跟抢劫、盗窃差不多,都是良民百姓不屑于、不敢于做的坏事。六爪女过去不知道竹林寨里的人是干什么的,等到明白他们是贩私盐的,却又已经跟他们相处得非常好,况且,如果他们不是在贩私盐的路途中救了自己,说不准现在自己和红点、哑哥即使不被赖家老爷给杀了,肯定也会被赖家老爷送进县府的监牢里吃红薯干。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些贩私盐的人怎么也算得上自己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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